水橫枝
上中學(xué)時讀到魯迅《朝花夕拾 小引》中有段話，說廣州天氣很熱，他書桌上有一盆“水橫枝”，是他沒有見過的?！熬褪且欢螛洌灰谒?，枝葉便青蔥得可愛?！边@話令我非常神往，一直記著，希望也能有這么一盆。我小時候受《浮生六記》《核舟記》《石清虛》等文字的影響，特別向往“具體而微”的東西，如樁頭盆景、水石盆景、微雕藝術(shù)、帆船模型等等，覺得對著它們把自己縮小如芥子，神游其中，遠(yuǎn)較在真景中玩耍有趣得多。
一九七三年秋天，一位在廣州生活了多年的朋友來訪，談起那里的花木盆景之盛，我忽然想起水橫枝，就托他為我覓一枝。下次來時，果然帶來了。說是請教了幾位此中高手，竟都不知道這種植物。后來有一位說水橫枝就是通稱的什么樹（忘其名），經(jīng)過爭論，取得共識，又費了些事才終于在附近的縣里覓得。我一看就是一株直干小樹，須根長長的，葉片大大的，全不是想象中的模樣，肯定不對。依我望文生義的想法，它應(yīng)當(dāng)是一截笨頭拙腦的木頭，躺在水里，干上伸出橫枝，青枝綠葉。但它遠(yuǎn)道而來，還是鄭重地用大玻璃瓶養(yǎng)起來。雪白須根迅速長得又密又長，葉子迅速變大。次年臨近春節(jié)的嚴(yán)寒中，久病的父親故去了。我怕忙亂中忘記照看它，凍死了可惜，就轉(zhuǎn)贈給了一位愛花的長者。時過境遷，也就忘了帶著幾分神秘色彩的水橫枝。
我最喜歡的盆景是氣根密集的榕樹，但先后養(yǎng)過三盆都過不了冬?，F(xiàn)有的是三盆，一盆已數(shù)十年高齡的銀杏，一盆體裁不大而有偉岸之態(tài)的中華蚊母，一盆買回才半年多的榆樹。最近為它們噴枝澆水時，忽然想起水橫枝。心里一亮：為什么不查查《魯迅全集》的注釋呢？一查果然有，但釋文令我大失望：就是梔子。竟然是梔子。不過是梔子。小區(qū)園子里就有許多。外甥女商得保安人員同意，剪了一小枝回來做試驗。果然水養(yǎng)能活，干端也開始長出須根。于是又買了兩小缽?fù)猎缘?，離土洗根，插在玻璃瓶中。確能碧綠，卻不可愛，因為就那么直聳著，沒有樣子，毫無趣味。
悔不該對水橫枝進(jìn)行窮根究底的調(diào)查。就讓它按我的想象留在心里豈不更好？世上禁不起窮根究底的名勝、名人、名物，實在也多不勝究。
“水橫枝”這個雅號，大約來自林和靖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是下句“暗香浮動月黃昏”的“背面敷粉”法罷。不過梔子花香得濃烈，不是浮動，簡直是來襲了。
二〇一三年
《一勺錄》小引
人生多煩憂。
何以解憂？曹操說“唯有杜康”，我則認(rèn)為唯有好書。酒只能讓人暫忘煩憂，難得糊涂一下，酒醒了，煩憂依然，還加上頭痛如裂。書則越讀越理性清明，讀則入靜，靜則生悟，生出漸悟，頓悟，徹悟。有閱讀習(xí)慣的人，無須求助于心理醫(yī)生，他的心理醫(yī)生排列在書架上，畢恭畢敬地等候他的垂詢，而且全是世界一流，一個比一個強。
讀書足以改變?nèi)松?。最有力的例子是高爾基：一個生活在小偷、流氓、醉鬼、騙子群中的小孩，一個勢將淪入深淵萬劫不復(fù)的小孩，就靠讀書，把自己從地獄般的生活底層，超拔為偉大的人道主義者，庸俗小市民習(xí)氣的鐵面審判官。他終生對書籍抱著虔誠的感恩心情。稱書籍是向上的階梯、力量的源泉。旁人會覺得比喻過當(dāng)，在他卻是出于深切的人生體會，否則寫不出“書籍使我變成不易為種種病毒所傳染的人”這樣重如千鈞的話。
當(dāng)今之世，電視威力大大超過書籍。有人對此憂慮；有人認(rèn)為同為傳播知識，不過手段不同而已，無須大驚小怪。其實大大不然！首先，唯知識論就是錯的。知識不等于見識，更不等于智慧，更不等于創(chuàng)造力。人的素質(zhì)高下，取決于智慧與創(chuàng)造力，知識只是它的起步或基礎(chǔ)。電視是一種時間性傳媒，觀眾（尤其是青少年）面對五光十色的活動畫面，只能是被動受眾，只能得到一些淺層次的印象，正如普希金的詩句：“印象太多，來不及思考。”而讀書是一個速度自由的精神咀嚼現(xiàn)象，你要把一個個抽象的文字符號與它所代表的事物聯(lián)系起來，不知不覺地神游其中，參與書中世界的運轉(zhuǎn)，得到的遠(yuǎn)不僅是各種具體知識，而是對理性的訓(xùn)練和靈魂（人格）的塑造。電視提供的是一個規(guī)定的封閉世界，文字提供的是一個開放的自由世界。我有一位年輕朋友，原先弄文學(xué)，后又從事影視多年，最近在一封信里說：“我現(xiàn)在越來越感覺到真正的文學(xué)是滲透在文字里的，而這些文字里有著無限的表現(xiàn)力，包含著巨大的、多維的畫面空間，在這些文字的面前，任何影像所表現(xiàn)的畫面都顯得蒼白無力！”在電視上講知識的專家，他們的知識和見解都是從書上得來的。有讀書習(xí)慣的少年，比起只看電視的少年，可能某些信息會少一些，但智力和思考能力肯定會占優(yōu)勢。從長遠(yuǎn)看，這個差異會愈加明顯地表露出來。每見一些小孩坐在書店樓梯上專注閱讀，便覺得是人間最美的圖畫。
讀書還有個自給自足的優(yōu)點。打麻將須湊足四家，下棋也得兩人。唯有讀書，手執(zhí)一卷，蝸居即變樂園，雖南面王不換也。
我自小從閱讀中找樂子，向老更認(rèn)同鄭子尹的“老非對卷不成歡”。退休后，尤識得陶詩“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俯仰終宇宙，不樂復(fù)何如”的真趣。斗室多年掛著吳宓的對句：“造人時勢原無據(jù)，慰我生涯幸有書”，求蕭嫻老人寫的。下聯(lián)最得我心，上聯(lián)只是配對，于我無干涉。楊絳文章說錢鐘書四九年拒絕去臺灣，理由是那里沒有書讀。我很相信這是事實。對錢先生這樣讀書已成為生活方式的人，那時的臺灣，確無可供他那超巨量閱讀胃口的條件，他會一天也過不快活。
近日有編者索稿，先辭以無可奉獻(xiàn)。后轉(zhuǎn)念一想，日常讀書，常遇一些有趣章節(jié)，與其獨享其樂，何如折取一枝片葉，公諸同好。如能博忙于事業(yè)、無暇閑覽的朋友偶然一瞥，破顏一笑，也算給滾滾紅塵添注一剎那的綠色。
書海浩瀚無邊，真真超過太平洋。人可以無數(shù)次渡過太平洋，卻不能讀盡世間圖書的千萬分之一。即便錢鐘書先生那樣的讀書天才，也只能是“弱水三千，我自取一瓢飲”，我輩所沾更只點滴乃至飛沫而已。據(jù)此意，自稱《一勺錄》，已屬吹噓自大了。
二〇〇六年三月八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