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空 地
狼就如同人類靈魂中的那片空地，
它揭示出我們所講述的關(guān)于自我的故事中，
那些想要袒露卻沒有明說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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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的主人公是一頭名叫布朗尼的狼。上個世紀90 年代的大半時間，直到21 世紀的頭幾年，這十年多的時間里，他一直同我生活在一起。而與我這樣一位居無定所的知識分子一同生活的結(jié)果就是，他旅居過美國、愛爾蘭、英格蘭，并最終定居于法國，成了一頭擁有豐富旅行經(jīng)歷的狼；而且——盡管更多出于不情愿——他還是一位免費大學教育的受益者，這是他的其他任何同類都望塵莫及的。正如你將看到的，當我將他一個人留在家里的時候，我的房子和財產(chǎn)會面臨怎樣的“災難”。因此，我不得不將他一起帶去工作——作為一名哲學教授，這意味著帶他去聽我的課。當我用乏味的語調(diào)長篇大論地說起哪位哲學家或者哪種哲學思想的時候，他便趴在教室的一角，同其他眾多學生一樣，打起盹來。偶爾，若課程實在無聊，他便會坐起來嗥叫以表不滿——而這個習慣使他受到了其他學生的青睞，后者或許正希望自己有勇氣做同樣的事。
這本書亦在探討我們生而為“人”意味著什么——不是一個單純意義上的生物體，而是作為一個能夠行其他生物所不能之事的存在。在我們講述的關(guān)于自己的故事中，“人類的獨特性”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話題?；蛟S對某些人來說，這種特殊性意味著我們可以不惜通過腥牙血爪的方式來創(chuàng)造文明，從而實現(xiàn)自我保護；又有些人指出，我們是唯一能夠分辨善惡，因而也是唯一具有行善或作惡的能力的生物；還有人說，我們特殊，因為我們擁有思辨力：在這個充滿獸性的世界中，我們是唯一具有理性的生物。有人認為，將我們與那些聾啞愚鈍的動物區(qū)別開來的決定性因素是語言的使用，有人則認為這應(yīng)歸功于自由意志與行動，還有人認為擁有“愛”的能力才是關(guān)鍵所在；有的人說，唯有我們才能理解幸福的基礎(chǔ)與本質(zhì)，另有人說，我們之所以獨特，是因為我們明白自己終將死去。
若將以上觀點作為解釋我們與其他生物間存在著的巨大鴻溝的理由，沒有一條能令我信服。因為許多我們認為動物做不到的事情，它們做得到；許多我們認為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卻不能勝任。至于其他那些方面呢，或許區(qū)別更多地只存在于量，而非質(zhì)?？梢哉f，我們與其他生物之間的差異僅在于，我們擁有陳述這些“理由”的話語權(quán)——以及，進一步說，我們可以自欺欺人地使自己對這些觀點深信不疑。如果讓我用一句話給人類下一個定義的話，那就是：人類是一個自說自話，而又太易相信自己所編造的故事的物種。人類是輕信的動物。
無須強調(diào)，在愚昧的年代中，我們所講述的關(guān)于自身的故事是將人與他人之間對立起來的根源。敵意與輕信，往往只有一步之遙。然而，我更關(guān)注的并非人與人之間的故事，而是人與其他動物的故事：這些故事告訴我們?nèi)艘蚝味鵀槿恕Ｃ恳粋€故事都有一個所謂陰暗面，它投下了一個隱藏在文字背后的陰影，從中你可以找到故事講述者的真實意圖。如此，這些故事至少從兩點來說是黑暗的——首先，這些故事是對人性深處赤裸裸的，甚至是讓人不安的一面的映射；其次，故事的這層內(nèi)在含義往往隱藏得很深。這兩者并非毫無聯(lián)系。我們?nèi)祟惥哂幸粋€無可置疑的技能，那就是不會明言自己的短處，這使得我們所講述的自我剖析的故事具有同樣的特點。
倘若要不甚公平地做出一個選擇，狼可以作為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人性陰暗面的象征。盡管從許多方面而言，這是帶有諷刺意味的。從詞源學的角度來講，“狼”在希臘語中用單詞lukos 表示，而這正與“光明”（ leukos）這個單詞極為相近。二者在使用上也經(jīng)常相互關(guān)聯(lián)。這種關(guān)聯(lián)或許僅是翻譯上混淆的后果，亦有可能確實存在著詞源學上的更深層次的聯(lián)系。但無論如何，“阿波羅”（Apollo） 這個詞既有太陽神，也有眾狼之神的含義。在本書中，“狼”與“光明”之間的關(guān)系也是十分重要的。只要把狼想象成森林中沒有被植被覆蓋的那片空地——在森林深處，伸手不見五指，連樹木都隱藏在黑暗中，而一片空地卻讓陽光得以進入，使得被黑暗吞噬的一切重見天日。我想說的是，狼就如同人類靈魂中的那片空地，它揭示出我們所講述的關(guān)于自我的故事中，那些想要袒露卻沒有明說的部分。
我們站在狼的影子之中——一個東西可以通過兩種方式投下影子：阻擋光線，或成為被其他東西阻擋的光源。從這種意義上說，人與火都可投下陰影。我這里所言的狼的影子，并非指他們自身所投射的，而是指我們借助狼身上發(fā)出的光而投下的影子。反觀它與我們自身，我們就可以準確地發(fā)現(xiàn)那些有關(guān)人類本身的、我們所不想知道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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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尼是在幾年前死去的，而我如今仍無日不在思念著他?；蛟S許多人將這視作溺愛：畢竟，他不過只是只動物?？墒遣还茉鯓樱F(xiàn)如今，盡管我的生活從各個重要的方面來說都達到了有史以來的最好狀態(tài)，我還是認為自己失去了什么了。很長一段時間，我難以解釋原因，也不能理解。而如今，我想我知道了答案——布朗尼教給了我許多從自己長時間的正規(guī)教育中學不來的東西，而如今他又帶著維持這些教誨所必需的清晰與活力離我而去。時間能夠撫平創(chuàng)傷，代價卻是遺忘。在徹底忘記之前，我試圖通過此書記錄下他教會我的那些東西。
易洛魁人曾有個傳說，講的是這個民族被迫做出抉擇的故事。這個傳說有多種版本，我只取其中最簡單的那個：這個部落召開會議以討論選擇下一個狩獵期的遷徙地。他們并不知道，自己最終選擇的是個狼群聚居的地方。于是，易洛魁人便成了狼群不斷攻擊的對象。在這個過程中，后者的數(shù)量也在不斷減少。在這種情況下，族人面臨著一個抉擇：離開，或是對狼群進行殺戮。如若選擇后者，意味著他們將有所缺失，變成他們自己不愿成為的人。所以，他們選擇了離開。另外，為了防止重犯曾經(jīng)的錯誤，他們決定，在今后所有的部落會議上，都選擇一個人來代表狼。他們的努力引發(fā)了這樣的思考：誰來代表狼的利益？
當然，這只是此傳說的易洛魁人版本。如果狼群也有一個版本，我相信將會大為不同。但不管怎樣，事實就在這里。我將努力地告訴你，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擁有一個猿猴的靈魂——我并未賦予“靈魂”這個詞過多的含義，它并不一定要與代表著我們生命之不朽的那部分等同?；蛟S這的確是靈魂的含義，但對此我表示懷疑。亦或許，靈魂只是神志，而神志無非大腦。但對此，我同樣持懷疑態(tài)度。正如我在此書中使用的那樣，在我們?yōu)樽约褐v述的故事里出現(xiàn)的人類的“靈魂”一詞，都是用來描述人為何那么與眾不同的。我們可以使人們相信自己的故事，盡管所有的證據(jù)都呈相反的解釋。我想指出的是，猿猴的故事都有著如下特征：結(jié)構(gòu)、主題與內(nèi)容俱全，而每一部分都打著猿猴自己的烙印。
在這里，我以猿猴作為一個象征，用以代表我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存在的趨勢。從這個意義上講，有些人更像猿猴。或者說，有些猿猴更具有猿猴的特質(zhì)。“猿猴”這個詞代表著功利性地看世界的趨向：一切事物的價值取決于它們有何功用。在這樣的傾向中，生命變成一個不斷測量可能性，并將計算結(jié)果為我所用的過程。在這樣的傾向中，世界變成了資源的集合，而事物都帶有了目的性。猿猴們用同樣的準則對待自己的同類，甚至甚于對待自然界的其他東西。在這樣的傾向中，猿猴們沒有同伴，只有同盟。它們并不看自己的同胞，而只是觀察著它們，并時刻等待機會，攫取利益。生存對于猿猴來說，代表著攻擊。在這樣的傾向中，關(guān)系的確立建立在這樣一個恒常不變的基礎(chǔ)上：你可以為我做什么？對此我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而不可避免的是，猿猴們對他者的理解，將投射到它們對自己的認知上，因此幸福便成為一種可丈量、稱重、評估并計算的東西，愛亦是如此。在這種傾向下，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成本與收益的評估。
應(yīng)重申的是，我是以此隱喻描述人類的一種趨向。我們都認識這樣的人，我們常在工作或者娛樂場所遇到他們；在會議室或餐桌上，我們曾與他們比鄰而坐。但這些人不過是正常人類的典型化。我想，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就是如此，盡管也許我們對此沒有意識，或者不愿承認。人類并非唯一能夠忍受和欣賞人類全部情感的猿類。就像我們看到的，其他猿猴也可以感受到愛；它們也會有強烈的負罪感，甚至可能因此而死。它們也可以有朋友，而非只有同盟。盡管如此，這樣一種猿猴化的趨勢還是從類人猿這兒開始的；更確切地說，這是基于猿猴所獨有的一種可認知的進化階段，其他動物身上難覓影蹤。在這樣一種趨勢的驅(qū)使下，世界以及世界中的一切都可以用成本－收益的術(shù)語來表達；一個人的一生以及生命中那些重要的東西，都可以被量化與計算：只有在猿猴出現(xiàn)了以后，這種趨向才成為可能。而在猿猴家族中，唯有我們將這種趨勢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然而，早在我們成為猿猴之初，在這種趨勢攫取住我們之前，我們靈魂中的部分便已存在。這，就藏在我們?yōu)樽约核v的那些故事里。它們被隱藏著，卻依然會有重見天日的那一天。
進化是個逐漸累加的過程，其中從不存在白板：它只能基于已給的原本，而不能擦掉重來。因此，舉一個常見的例子——以形狀怪異的比目魚為例，它的一只眼睛基本上被拖拽到了另外一側(cè)，這明顯是進化的要求使得這種獨特的魚適于棲息海床之上，也是同樣的要求使得它從一開始就擁有這樣的相貌，為了這樣的目的，它有著長于側(cè)面而非背部的雙眼。相似地，在人類的進化歷程中，每一步都要基于已給的基礎(chǔ)。我們的大腦從本質(zhì)上來講是一種歷史結(jié)構(gòu)：正是基于我們的爬行類祖先的原始邊緣系統(tǒng)，我們哺乳類動物的大腦類皮層，一種后來成為人類特征的、更為強健的腦部系統(tǒng)才得以成型。
我并非想說，那些我們所述、所信的關(guān)于自身的故事是諸如比目魚的眼睛或是哺乳動物的腦袋一樣的進化產(chǎn)物，但我覺得兩者是相似的：前者也是逐漸地增長，通過新的敘事層，在舊有結(jié)構(gòu)與主題上疊加。我們有關(guān)自身的故事同樣沒有白板。我想要告訴大家的是，倘若我們看得足夠仔細，而且知道在何處、如何看的話，那么在每一個猿猴的故事中，我們都可以發(fā)現(xiàn)一匹狼。而這匹狼告訴我們——這也是這個故事的意義所在——猿猴們所謂的價值都是愚蠢而無意義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永遠不是計算與相加。它提醒我們，真正的價值如何不能被交易、量化。這也提醒了我，有時我們偏要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哪怕天堂會因此陷落。
我想，我們中的所有人，都更像猿猴而不是狼。在我們關(guān)于自己生命的敘事中，狼的痕跡已幾乎被抹去了。但我們的危險也在于讓狼“死去”。猿猴的計劃終將落空：那種小聰明終將出賣你，而你的幸運券也將用完。這時你才會發(fā)現(xiàn)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這就是你的籌謀、機智與幸運無法帶給你的；當前者離開你的時候，它才能殘存下來。有許多個你，但最重要的并非籌劃著的那個，而是所有的計劃落空后留下的那個；并非在詭計中讓你靈光一現(xiàn)的那個，而是當這種狡詐永遠離開你后留存的那個；并非利用你的幸運的那個，而是當幸運不再而依然存在的那個。最終，猿性終將離你而去。你所能問自己的最重要的問題便是：當這些發(fā)生后，剩下的那個，是誰？
盡管用了很長時間，我最終還是明白了為什么我會如此深愛布朗尼，而且在他走后會如此思念他。因為他告訴我許多我長時間的正規(guī)教育所沒有的東西：在我靈魂中最原始的那部分里，住著一匹狼。
有時，讓我們生命中的這匹狼說話是很必要的；這樣我們就不會再聽到猿猴那喋喋不休的聲音。而這本書，就是用我唯一會的方式讓那匹狼說話的嘗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