痖弦以詩之開創(chuàng)和拓植知名,民謠寫實與心靈探索的風(fēng)格體會,蔚為現(xiàn)代詩大家,從之者既眾,影響極為深遠?!娥橄以娂肥赵娙藙?chuàng)作以來所有作品于一秩,略無遺珠,允為定本,現(xiàn)代詩之巔峰谷壑,陰陽昏曉,其秀美典雅,盡在于斯。
《痖弦詩集》收有英文的譯詩,由痖弦自己翻譯,曾于1968年5月在美國愛荷華大學(xué)出版過。當時,為了使作品能追上英美語文的水平,全部譯稿曾央請同房的美國朋友—— 一位青年詩人高威廉(William C. Golightly)加以修正;他不諳中文,改錯了不少地方,雖然中文意思錯了,但在英文里卻能構(gòu)成新意,成為一個龐德式的美麗的錯誤。
痖弦,本名王慶麟,河南南陽人,1932年生,青年時代于大動亂中入伍,隨軍輾轉(zhuǎn)赴臺;復(fù)興崗學(xué)院影劇系畢業(yè)后,服務(wù)于海軍。痖弦曾應(yīng)邀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xué)國際創(chuàng)作中心,嗣后入威斯康辛大學(xué),獲碩士學(xué)位。曾主編《創(chuàng)世紀》《詩學(xué)》《幼獅文藝》等雜志,任《聯(lián)合報》副總編輯兼副刊主編二十余年,并主講新文學(xué)于各大學(xué),現(xiàn)專事寫作。著有《痖弦詩集》《中國新詩研究》《聚繖花序》(I、II兩冊)《記哈客詩想》等。
或曰,“痖”就是“啞巴”的意思,取其諧音,而“痖”的象形字體將“病”與“亞洲”的“亞”結(jié)合了起來,而“弦”有“弦外之音”的意思,合起來近似于“無聲的中國”仍舊翻涌著“潛在的激流”之義。這個筆名其實是對戒嚴時期臺灣政治當局的一種“命名的抗議”。
【序】
【序詩】
【卷之一:野荸薺】
春日/秋歌/斑鳩/野荸薺/憂郁/婦人/歌/一九八○年/殯儀館/蛇衣/早晨/三色柱下
【卷之二:戰(zhàn)時】
土地祠/山神/戰(zhàn)神/京城/紅玉米/鹽/乞丐/戰(zhàn)時
【卷之三:無譜之歌】
遠洋感覺/死亡航行/無譜之歌/水手•羅曼斯/船中之鼠/酒巴的午后/苦苓林的一夜
【卷之四:斷柱集】
在中國街上/巴比倫/阿拉伯/耶路撒冷/希臘/羅馬/巴黎/倫敦/芝加哥/那不勒斯/佛羅稜斯/西班牙/印度
【卷之五:側(cè)面】
C教授/水夫/上校/修女/坤伶/故某省長/馬戲的小丑/棄婦/瘋婦/赫魯曉夫
【卷之六:徒然草】
給橋/紀念T. H./焚寄T. H./給R. G./給超現(xiàn)實主義者/唇/懷人
【卷之七:從感覺出發(fā)】
出發(fā)/非策劃性的夜曲/如歌的行板/下午/夜曲/庭院/復(fù)活節(jié)/一般之歌/所以一到了晚上/從感覺出發(fā)/獻給馬蒂斯/深淵
【卷之八:二十五歲前作品集】
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地層吟/藍色的井/瓶/鼎/葬曲/工廠之歌/小城之暮/劇場,再會/我的靈魂/遠洋感覺/海婦/廟/協(xié)奏曲/蕎麥田/短歌集/傘/詩集的故事
【附錄一:詩友文章】
寫在痖弦詩稿后面/王夢鷗
《深淵》后記/葉珊
【附錄二:SALT(鹽——英譯痖弦詩選)】
Introduction
Starting
Wartime
Afternoon
The Colonel
Woman
Salt
On China’s Street
Naples 1942
Paris
Abyss
Notes to the Poems
(by Ya Hsien)
是什么時候開始寫詩的?是在什么樣的心情里試筆寫下第一首詩,而又為什么是詩?不是別的?這一切,仿佛都遙遠了。
1951年左右,我的詩僅止于拍紙簿上的涂鴉,從未示人,1952年開始試著投稿,1953年在《現(xiàn)代詩》發(fā)表了《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1954年10月,認識張默和洛夫并參與創(chuàng)世紀詩社后,才算正式寫起詩來,接著的五六年,是我詩情最旺盛的時候,甚至一天有六七首詩的記錄。1966年以后,因著種種緣由,停筆至今。
我常喜歡說一句話:“一日詩人,一世詩人?!毕矚g詩并創(chuàng)作過詩的人,對于詩是永遠不會忘情的。今日春節(jié),在漫天爆響的鞭炮聲中閉門自校這一本舊作,不禁感慨系之,活了這么久,好像只得到如是的結(jié)論:“人原來是這么老掉的!”又仿佛看戲,覺得才剛剛敲鑼,卻已經(jīng)上演了一大半。人生朝露,藝術(shù)千秋,世界上唯一能對抗時間的,對我說來,大概只有詩了。可是這么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如何能抗拒洶涌而來的時間潮水?而在未來的日子里,在可預(yù)見的鎮(zhèn)日為稻粱謀的匆匆里,我是不是還能重提詩筆,繼續(xù)追尋青年時代的夢想,繼續(xù)呼應(yīng)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召喚,并嘗試在時間的河流里逆泳而上呢?我不敢肯定。雖然熄了火的火山,總會盼望自己是一座睡火山而不是死火山。
感慨之余,不免要細細回味這本集子諸多作品的種種,我寫這些,就算是向讀者作一誠摯的告白,也是對自己作一深切的質(zhì)詢吧。
詩集里一部分作品,最早收在《苦苓林的一夜》(1959年11月1日由香港國際圖書公司出版),當時是因為香港詩人黃崖先生的推介才出版的。黃崖曾任香港《學(xué)生周報》主編,我則是經(jīng)常的撰稿者,后來的若干年我寫詩的精神會那么勇壯,和黃崖的鼓勵有很大的關(guān)系;黃崖是我最早的知音,也是一位燃燈者?!犊嘬吡值囊灰埂愤\來臺灣只有三百冊,由于手續(xù)繁雜,擱在海關(guān)半年,等取出來時,封面都受潮腐壞了;之后我自己設(shè)計封面,把原先浪漫的、襲自徐志摩《翡冷翠的一夜》的書名改為《痖弦詩抄》,書則分送親朋,未曾流傳坊間。1968年10月,尉天聰兄主持“眾人出版社”,重印了《痖弦詩抄》,并增補一些后來的作品,是為《深淵》,讀者所看到的版本大概就以此書為最普遍;但印行的份數(shù)也不多,不久就絕版了,導(dǎo)致一些喜歡詩的讀者不斷追詢,有些錯愛的讀者甚至有手抄本的出現(xiàn)。1971年4月,白先勇兄辦“晨鐘出版社”,要我重新增訂《深淵》;并加上我的讀詩札記“詩人手札”匯為一集,這是流傳較廣的一個集子;只可惜先勇一向在國外,編校工作多由別人代理,是集編校相當粗糙,錯字尤多。1976年8月,楊牧、沈燕士、葉步榮和我共同創(chuàng)辦“洪范書店”,目的之一,就是希望把自己的幾本書收回自印,就近照顧,免得變成出版界的棄兒。幾年來,楊牧的書差不多都收回了,自編自校自己設(shè)計封面,果然呈現(xiàn)了不同的風(fēng)貌。而我,停筆日久,變得不敢面對過去,遲遲未能交卷;直到最近,在洪范諸友的催促下,勉力重編校訂,增添我收在黎明文化公司出版的《自選集》里的“廿五歲前作品集”,并把當年在愛荷華念書時自譯的一些詩也編列進去,這就是這本修正版的面貌。
面對過去,尤其是那樣一個再也無法回復(fù)的、充滿詩情的過去,是一種傷痛。在編校這個集子的時候,情緒尤其復(fù)雜;原因之一是對這些作品不再有欣喜之情,總是不滿意,總是想修改,而要改,只有每一首每一句都改,思之再三,終于放棄了修正的企圖。畢竟“少作”代表一種過去的痕跡,稚嫩青澀是自然而理直氣壯的;以中年的心情去度量青年時代的作品,不但不必要,怕也失去個人紀念的意義。
寫作者的青年期是抵抗外來影響最弱的年齡,免不了有模仿的痕跡,有些是不自覺的感染,也有自覺的,如繪畫的臨??;在我初期的詩里,關(guān)于這類作品,我一一存真,以紀念自己學(xué)習(xí)的歷程。早年我崇拜德國詩人里爾克,讀者不難從我的少數(shù)作品里找到他的影子,譬如《春日》等詩,在形式、意象與音節(jié)上,即師承自里爾克;中國新詩方面,早期影響我最大的是30年代詩人何其芳,《山神》等詩便是在他的強烈籠罩下寫成。何其芳曾是我年輕時候的詩神,他《預(yù)言》詩集的重要作品至今仍能背誦;直到近幾年我知道何其芳的一些事情后,這個詩的偶像才完全幻滅。世界上最大的悲哀,就是偶像的幻滅。
詩集英文的部分,曾于1968年5月在美國愛荷華大學(xué)出版過。當時,為了使作品能追上英美語文的水平,全部譯稿曾央請同房的美國朋友——一位青年詩人高威廉(William C. Golightly)加以修正;他不諳中文,改錯了不少地方,雖然中文意思錯了,但在英文里卻能構(gòu)成新意,成為一個龐德式的美麗的錯誤。其中《上校》和《蛇衣》兩首,他勸我試投《大西洋月刊》,結(jié)果兩首分別刊出。我永遠記得那個大雪紛飛、我們圍爐斟酌字句的冬季。后來高威廉不僅是我的朋友,也成為我全家的朋友,他曾跟我回臺灣住了兩年多,朝夕相處,視同家人,我的孩子至今喊他“威廉舅舅”;如今他在紐約,擔(dān)任一家文學(xué)出版社的編輯。為了紀念這位同窗好友,對于他改錯的部分,我也不再修正,就讓這幾首“錯得多美麗”(愁予句)成為因緣與記憶的見證罷!
校畢全書,對自己十多年來離棄繆思的空白,不知道該不該再陳述、解釋或企求什么。紀德曾說:“我不寫東西的時候,正是我有最多東西可寫的時候?!比欢?,這有最多東西可寫的時候,如果一任它僅止于可寫的境界,對于未來的創(chuàng)作是否有任何幫助呢?像法國詩人梵樂希那樣休筆二十五年后復(fù)出、震驚文壇的例子畢竟不多。思想鈍了、筆銹了,時代更迭、風(fēng)潮止息,再鼓起勇氣寫詩,恐怕也抓不回什么了。想到這里,不禁被一種靜默和恐懼籠罩著。
然而,仿佛是詩并不全然棄絕我,在長女景蘋出生十年后的今天,二女景縈(現(xiàn)在才八個月大)翩然來臨,家里充滿著新生嬰兒的啼聲,似乎又預(yù)示著生命全新的歷程??粗趽u籃里的笑渦,寫詩的意念是那樣細細地、溫柔地觸動而激蕩;也許,生活里的詩可以使我重賦新詞,回答自己日復(fù)一日的質(zhì)詢與探索,或者,就在努力嘗試體認生命的本質(zhì)之余,我自甘于另一種形式的、心靈的淡泊,承認并安于生活即是詩的真理。(1981年3月7日于“聯(lián)副”編輯室)
(1)“他們在島嶼寫作”,痖弦以一本詩集屹立華文詩壇——繼“他們在島嶼寫作”第一季(林海音、余光中、鄭愁予、王文興、周夢蝶、楊牧)之后,第二季(白先勇、林文月、痖弦、洛夫,以及香港西西、也斯、劉以鬯)依然精彩。《痖弦詩集》收有英文的譯詩,由痖弦自己翻譯,曾在美國愛荷華大學(xué)出版過。
(2)老友葉珊(楊牧)專文解讀,“痖弦詩最大的好處就是沒有濫調(diào)”——代表作之一《深淵》“沒有什么現(xiàn)在正在死去,/今天的云抄襲昨天的云……”(1959年5月);代表作之二《如歌的行板》“溫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正正經(jīng)經(jīng)看一名女子走過之必要/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碼認識之必要/歐戰(zhàn),雨,加農(nóng)炮,天氣與紅十字會之必要……”(1964年4月)
有一些日子朋友們寫詩就像擲標槍比賽。那些日子新出版的詩刊每期總登有幾首好詩——有些“名句”我到今天還脫口背得。詩的生命極新,詩人的追求欲望極大。我們不容易聽到什么陳腔;每一個人都在試驗,探求新意;沒有人擔(dān)憂什么“偽詩”。田園咖啡館里的詩人聚會,小酒肆里的辯論談心,我們呼吸的是純粹,是詩,而不是會議和運動。那段日子奇跡似的創(chuàng)造居然奠定了中國現(xiàn)代詩的基礎(chǔ);每天你走到路上,就覺得你必須歌唱,必須飛揚,覺得你的身邊就跟著繆司和三閭大夫的影子。我們不怕于將未發(fā)表的原稿抄在信里航寄友人,不怕于在一束詩前冠上“近作四首”之類的總題,翻開那個時期的詩刊,大家發(fā)表作品的時候總是標著“一輯三首”一類的滿足。
我離開大度山后和痖弦相處了一整個暑假。那時痖弦早已寫好了《深淵》集子大部分作品,他的《詩抄》在香港出版,又題《苦苓林的一夜》。幾年來影響中國現(xiàn)代詩很深的《從感覺出發(fā)》和《深淵》都先后發(fā)表了,關(guān)心現(xiàn)代詩的人極少不讀過:
哈里路亞!我仍活著。
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為生存而生存,為看云而看云,
厚著臉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深淵》
痖弦的詩甚至成為一種風(fēng)尚、一種傳說;抄襲模仿的人蜂擁而起,把創(chuàng)造的詩人逼得走投無路。我們費了一整個暑假的時間在北投華北館飲酒論詩,在風(fēng)雨的磚樓談文評畫。所謂“學(xué)術(shù)”和“生活”被我們?nèi)嘣谝黄稹p橄?、張永祥、蔡伯武,和我在一起?chuàng)造了我們自己的文藝復(fù)興,那就是大家一直津津樂道的“哲學(xué)消夜”:我們談音樂、戲劇和詩。我們自稱“性情中人”,提倡“氣氛”——口頭語是:“除了氣氛,什么都不是!”但那時期我們的作品還是有限的;我們都處在一種過渡的虛空狀態(tài)下,有一種懊惱、憤懣、和矛盾。而我們顯然也生活在最充實的預(yù)備狀態(tài)里:一種山洪欲來的氣候鋪在每個人的額際,又像是拉得滿滿的弓,在烈日下預(yù)備飛逸。10月我離開臺灣隨部隊去金門,不久覃子豪過世,痖弦寫了兩首挽詩,和別的短詩陸續(xù)發(fā)表。他和橋橋經(jīng)常在一起,痖弦比從前任何時期都快樂有勁,他這時期寫的詩也融合了野荸薺時期和深淵時期的甜蜜和冷肅,這就是他的《夜曲》、《庭院》、《如歌的行板》、《下午》等短詩。
后來朋友們開始憂慮,《深淵》以后,痖弦應(yīng)該寫些什么呢?當然不是《獻給馬蒂斯》。痖弦自己不是不知道,他不但知道,而且嚴厲地批判自己,譬如他曾經(jīng)對我說:“《獻給馬蒂斯》這首詩頗造作!我們都很‘假’”。后來他創(chuàng)造了《側(cè)面》、《非策劃性的夜曲》、《出發(fā)》一系列的作品。他依然是詩壇的新聲音。痖弦詩最大的好處就是沒有濫調(diào)?!?0年代詩選》(大業(yè)書店版)出版后,選集中二十六家詩人幾乎都有了成群的模仿者,所有的新詩都在歌唱一些定型塑造的調(diào)子,腐爛的形象充斥,大家異口同聲追隨一些句法章節(jié)的方式——所謂“新人”也者,也不熱心開創(chuàng)新氣象。創(chuàng)造風(fēng)格的詩人被因襲者逼成啞吧,看別人亦步亦趨,惶惶然寫不出新詩來,有些人就此停筆(如方思、黃用),有些人另創(chuàng)新意(如洛夫、愁予),痖弦也是另創(chuàng)新意的詩人之一!痖弦的詩前后所表現(xiàn)的是不同面貌而又一致的文學(xué),如早期的《秋歌》和《山神》,仿佛濟慈或30年代中國新詩的回響,但通過他純凈的語言,投之60年代的詩壇,依舊清澈美好。
第一次與痖弦見面是在黃用家里,那時黃用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了,住在臺北市中山北路七條通;我還未進大學(xué),十八歲,住在九條通。見面以前我們都已經(jīng)讀過對方的詩了。那時臺灣的現(xiàn)代詩剛開始,許多閃亮的新名字騷擾著中國詩傳統(tǒng)的城堡,我還可以一口氣說出這些名字和他們最好的詩來,這些名字有的像星辰,有的像秋風(fēng),有的像野草。可是不管像什么,那兩三年間的詩壇是最叫我們懷念的。
痖弦的詩寫得比我們都多。記得第一次見面時他已經(jīng)寫了這本集子里大部分卷一二三的作品;風(fēng)格早已成型,而且已經(jīng)有了影響。那時他二十七歲(根據(jù)他今年5月12日的信:“……那知愁予說:你我已是將近四十歲的人——鄭今年三十五,與我同庚?!保┲劣谒麨槭裁磸淖鬆I去臺北,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那年秋天我上大度山,痖弦仍在左營,他寫了許多好詩(其實那時期大家都在寫好詩?。∵@本集子里卷五六七里的作品大約多是我在大學(xué)里讀到的,有的發(fā)表在《創(chuàng)世紀》,有的在《文學(xué)雜志》、《文星》,也有的在香港的雜志上。我們通了許多信,痖弦寫信,不拘長短總是極好。這些年朋友們總說,寫信寫得最勤,最使人招架不了,而筆跡最難認的是葉珊——去年春天在密歇根,咪咪說,光中離家后她整理光中的藏信,發(fā)現(xiàn)我的信最多——但我想信寫得最好的應(yīng)該是黃用和痖弦:黃用嘻笑怒罵都是文章,痖弦則溫和誠摯。我們在信談詩論人,見了面更是聊個不休,1960年冬天我去左營住了幾天,軍區(qū)里的林蔭大道是最難忘的。
事實上我個人對痖弦的早期作品一直偏愛。而且我深信即使“暴戾”如《深淵》,痖弦的風(fēng)格還是一致的。光中說痖弦的詩有種甜味,這是相當?shù)皿w的形容——從《春日》到今天,甚至從《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到今天,痖弦的詩里充滿了親切的話語,所謂文學(xué)的真,我們很容易從他的詩里體驗出來。文學(xué)的真不是(比方說)地理的真。痖弦寫“斷柱集”(卷四)時還沒有到過外國,但他寫的芝加哥是“真”的芝加哥:不是攝影或測量,而是繪畫,是心靈力量所完成的繪畫。
關(guān)于繪畫和音樂的比重的問題,我認為痖弦詩中的音樂成分是濃于繪畫成分的。他的詩有一種基礎(chǔ)音色,控制了整部詩集的調(diào)子。而卷一二里的抒情氣氛確實為卷六七的分析實驗做了“定音”的功夫。二十年來中國新詩真正的上乘作不多,但樸實如卷一二三四五里的早期痖弦,安靜如《時間》里的方思,悠美如《夢土上》里的愁予,是不能被我們遺漏的。我無意暗示卷六七的作品不如早期的作品——我相信不會有人這樣懷疑。我只是有一種熱忱,我有一種為好的冷肅柔美的詩定位的熱忱。我一直信仰劉勰的話:“勢有剛?cè)?;不必壯言慷慨,乃稱勢也。”(《文心雕龍•定勢篇》)。有些人以為不“壯言慷慨”,即不算現(xiàn)代,這是不貼切的。所謂“擁抱工業(yè)文明如擁抱一個妓女”云云固然是新路之一,但不是惟一的路,更不是一定要用凄厲的腳步去走的路;所謂“表現(xiàn)潛意識”云云則根本不是“新”意——不愛讀舊書的人才會斷定自己的平庸為創(chuàng)新。詩人應(yīng)該有一層謹慎的同情心(Circumspect Sympathy),所謂“同情心”,不止于對人對物的憐憫,還要有對人對物的了解和欣賞那份心意。痖弦的音樂(奏的也許是二簧,也許是梵爾琳)背后有一種極廣闊深入的同情——試讀他的《殯儀館》、《乞丐》、《水手•羅曼斯》、《馬戲的小丑》和《庭院》,我們就了解“同情”和藝術(shù)的關(guān)系;或如:
去年的雪可曾記得那些粗暴的腳???上帝
當一個嬰兒用渺茫的凄啼詛咒臍帶
當明年他蒙著臉穿過圣母院
向那并不給他什么的,猥瑣的,床笫的年代
——《巴黎》
痖弦所吸收的是他北方家鄉(xiāng)的點滴,30年代中國文學(xué)的純樸,當代西洋小說的形象;這些光譜和他生活的特殊趣味結(jié)合在一起。他的詩是從血液流蕩出來的樂章。我極相信,過了某一個年齡(譬如說三十五歲——這是艾略特的主張吧)詩人不能再把他的創(chuàng)作活動當做消遣了,因為三十五歲,極可能是“才氣時期”的結(jié)束;痖弦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非常嚴肅,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他曾一度沉默得教人納罕。編選這本集子的時候,他說:“此集選詩六十首,對過去作一總結(jié),選入的都是我認為可傳的,沒選入的都是我認為可恥的?!?0—70年代的中國現(xiàn)代詩是要在文學(xué)史上被討論的,我們不能不當真!
痖弦來美國也一年了,在柏克萊的時候我們還談到長詩,但不知道誰先寫出一首好的真正長詩來?我知道他在愛荷華又有了新作品,他自己說:“預(yù)料回國后當再出一集,那將全系在美所寫的了。”他的變化是多面貌的變化,從《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到《秋歌》是一個變化,從《秋歌》到《印度》是一個變化,從《印度》到《給R.G.》是一個變化,從《給R.G.》到《深淵》是一個變化,從《深淵》到《一般之歌》又是一個變化。我們等著看他怎么樣從《一般之歌》變化出來。(1967年6月于柏克萊加州大學(xué))
春 日
主啊,嗩吶已經(jīng)響了
冬天像斷臂人的衣袖
空虛,黑暗而冗長
主啊
讓我們在日晷儀上
看見你的袍影
在草葉尖,在地丁花的初蕊
尋找到你
帶血的足印
并且希望聽到你的新歌
從柳笛的十二個圓孔
從風(fēng)與海的談話
主啊,嗩吶已經(jīng)響了
令那些白色的精靈們
(他們?yōu)樯椒蹇椓艘欢斓慕q帽子)
從溪,從澗
歸向他們湖沼的老家去吧
賜男孩子們以滾銅環(huán)的草坡
賜女孩子們以打陀螺的干地
吩咐你的太陽,主啊
落在曬暖的
老婆婆的龍頭拐杖上
啊,主
用鮮花綴滿轎子行過的路
用芳草汁潤他們的唇
讓他們喋吻
沒有渡船的地方不要給他們制造渡船
讓他們試一試你的河流的冷暖
并且用月季刺,毛蒺藜,酸棗樹
刺他們,使他們感覺輕輕的痛苦
嗩吶響起來了,主啊
放你的聲音在我們的聲帶里
當我們掀開
那花轎前的流蘇
發(fā)現(xiàn)春日坐在里面的時候
一九五七年一月讀里爾克后臨摹作
秋 歌
——給暖暖
落葉完成了最后的顫抖
荻花在湖沼的藍睛里消失
七月的砧聲遠了
暖暖
雁子們也不在遼敻的秋空
寫它們美麗的十四行了
暖暖
馬蹄留下踏殘的落花
在南國小小的山徑
歌人留下破碎的琴韻
在北方幽幽的寺院
秋天,秋天什么也沒留下
只留下一個暖暖
只留下一個暖暖
一切便都留下了
一九五七年一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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