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書的緣分
我與書，書與我之間，究竟算是有緣無緣，真也說不清楚?！熬墶敝蛔?，透著幾分玄妙，必要“因”、“緣”湊泊，方可成其好事。對于一些鐵桿的愛書人而言，這可以看作兩下里的一種宿命關(guān)系吧？但這屬于奇緣，就我與書而言，未免言重。
若說有緣，則很長一段時間里，周圍的環(huán)境分明是在證明我與書的無緣。首先是“命”不好，命好就當(dāng)生在書香門第，呱呱墜地時已是書香繚繞。祖上耕者盡有，讀者卻無，耕讀之家也沾不上邊。父親干革命出離家鄉(xiāng)，到他那一輩為止，也許是家族中擁有書籍最多的人，以量計算，大概幾十本是有的。都是“講政治”一類，馬恩列斯毛，聯(lián)共布黨史，外加一大堆文件匯編，全是上面發(fā)的。多少年后讀《共產(chǎn)黨宣言》，那氣勢，真有沛然莫之能御之慨，不言其他，文章是好文章。但彼時看不懂，即或看得懂，用來耳提面命，也就無趣。我懷疑父親頭次自己買書，還是為我花的錢，至少此前他不大可能一次性花那么多錢在書上。是有次從北京開會回來，送我的禮物是一套浩然的《艷陽天》。算來這是我第一次擁有屬于自己的書，自然印象深刻，到現(xiàn)在書價都還記得，五本加一起是五元一角。這大概是一九七〇年的事，我剛十歲，書即使沒看完也看了大半，其中的路線斗爭，自然看不出端倪，只記得蕭長春、焦淑紅談戀愛，此外兩個中農(nóng)，一個叫“馬大炮”，一個叫“彎彎繞”。我不知道父親為何買下這書送我，也許新華書店里就沒幾本書，也許他只是揀厚的挑，以示重賞。何事而能得此重賞已經(jīng)忘記，而以書為禮，若非我的索要，便是父親見我喜讀書而投其所好。
關(guān)于書，還有若干“第一次”可以證明我的緣淺。比如，我讀的第一部小說，也是第一部大部頭書，乃是《歐陽海之歌》。此前所讀，都是故事或通訊報道一類，《闖王李自成》、《戰(zhàn)斗的越南南方》，等等。也讀“毛選”，最感興趣的是第四卷后面的注釋，里面有關(guān)于三大戰(zhàn)役敵方傷亡人數(shù)的統(tǒng)計，淮海戰(zhàn)役最“輝煌”，斃敵、傷敵、俘敵五十五萬，我亦因這數(shù)字最為興奮。于此可見彼時讀書的胃口（與書何干？），一如看電影，情之所鐘，唯在所謂“戰(zhàn)斗故事片”，如果不是男童尚武天性，便是受“斗爭”氛圍的影響。如此愛“熱鬧”，像《歐陽海之歌》這樣的書居然讀完，而且難以置信的是，至少讀過三遍以上。唯一的原因，是當(dāng)時實在無書可讀。
我自己在新華書店買的第一本書是《沸騰的群山》，作者為誰已經(jīng)忘卻，書名一定是對的。價錢是一元左右，當(dāng)時不算小數(shù)，就我當(dāng)時絕少零花錢的“經(jīng)濟(jì)狀況”，解囊時委實需要幾分“慷慨”的豪氣。偌大書店，取此而不取彼應(yīng)有理由，但可以不問，因為書店里文學(xué)一類的書大都看過，包括買的這一本，揀這本下手，純是因為買書的行為本身。而比起《牛田洋》、《征途》、《虹南作戰(zhàn)史》、《較量》之類，《沸騰的群山》更看得下去。此書不知何時被處理了，大約后來對其“書”的資格有所懷疑，置于架上亦臉上無光。于今想來多少有些后悔：如同曾經(jīng)擁有的《學(xué)習(xí)與批判》、《朝霞》等雜志一樣，留下來也算是“文物”了—除本義之外，也可解作“文革之物”。
家無藏書又買不到書，要讀書，似乎只有借。圖書館是借不到什么書的，印象中很長一段時間里，就沒見圖書館開過門，中學(xué)的圖書館、公共圖書館都是如此。后來開放了，也沒什么書可借?！拔母铩焙笃?，書的禁區(qū)稍稍松動，有些“文革”前的書又外借了，我拿了父親的借書證隔三岔五往南京圖書館跑，《雁飛塞北》、《邊疆曉歌》、《軍隊的女兒》、《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等等，看了一大堆。不知道圖書館根據(jù)何種標(biāo)準(zhǔn)決定哪些書可讓讀者閱讀，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選擇，也許大體上是看書的厚薄吧，那是饕餮式吞書的年紀(jì)，幾冊薄書借回去，不幾天就看無可看。我只記得每次借書時的忐忑，若是借書處的人因人證不符拒而不借，我就有斷炊之虞。
當(dāng)然這么說有點(diǎn)夸張，我借書其實還有別的來源。我向所有具有可能性的同學(xué)借書，他們并非書的主人，所以我其實是在慫恿他們將父母、哥哥姐姐的書取出或盜出。向人借書，也得有點(diǎn)資本，手上有貨，才可互通有無?！镀G陽天》一度是唯一的資本，此外可喜的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初重印的幾部古典小說名著，內(nèi)部可以買到，父親未放棄此項特權(quán)，我于是得以用這幾部書作籌碼換書看，這些書在當(dāng)時可算“奇貨”，以之生“利”，“暴利”何止于十倍？但比之于我的胃口，以書易書的資本還是少了些，只好輔之以借雞生蛋之法，比如甲借一書于我，許以三天期限，我一天看完，便拿去與乙做交易，令其兩日歸還，得乙書快速看完后沒準(zhǔn)又拿去與丙做交易。如此買空賣空，委實讀了不少書，只是借來借去，環(huán)環(huán)相扣，也時有失去控制的危險，不止一次，時限已到，書仍是“君問歸期未有期”，結(jié)果往往是短期的翻臉。
借來的書五花八門，從《赤腳醫(yī)生手冊》到《安娜•卡列尼娜》，從揚(yáng)州評話《武松》到石印本的《濟(jì)公傳》，從《文藝復(fù)興至十九世紀(jì)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人性論言論選》到手抄本《一把銅尺》。清楚記得借到的第一本書是“文革”前的中學(xué)語文課本，我是不愿將教材視為書的，但那課本實在比我們用的以語錄、大批評、小評論為主打內(nèi)容的課本有趣得多，所以居然也如獲寶物，讀得津津有味。
不僅內(nèi)容，我借得的書，形貌上也是千奇百怪。在此愛書人樂道的所謂“品相”，休要提起，因為這些書中，稱得上全須全尾的就不多，只可叫作殘書—不是“冷攤負(fù)手對殘書”的“殘書”，是真正的殘書：或有頭無尾，或有尾無頭，或者干脆無頭無尾。有一部俄國小說我特別喜歡，大段大段摘錄了許多，但書開始的二十多頁不翼而飛，結(jié)尾缺了多少頁不知道，反正是未了，我竟一直不知道讀的是何書，直到十多年后一次在資料室隨意翻書，翻到岡察洛夫《平凡的故事》，覺得似曾相識，這才驀然回首，終于能夠?qū)μ柸胱６碛袔妆灸菚r讀過的殘書，至今還是不知其名，恐怕也將永遠(yuǎn)是無頭案了。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我青少年時代的讀書經(jīng)歷，實可作為書荒年代的證據(jù)。奇的是每說到書，最易記起的就是這些，也許憶苦思甜是每個人都容易產(chǎn)生的沖動吧？求知欲最旺盛的年頭未能遍讀好書，記憶的空間被許多不相干的書或只可謂之印刷品的書占去不少，實在是一大憾事。但要說書與我整個無緣，倒也不確，即使在“文革”年頭，鉆頭覓縫，掐頭去尾，我也還讀過一些堪稱好書的書，此其一；其二，二十歲上下，“文革”總算過去，讀書朝無禁區(qū)的方向發(fā)展，昔之所失，有了惡補(bǔ)的機(jī)會。最要緊者，書與我雖是一度無緣，我對書則自小到大，始終是未免有情，而這“未免有情”，在我看來卻是最大的緣分。
見異思遷，移情別戀的時候是有的。比如一度陶醉于古典音樂，到處搜尋磁帶，每日花在倒帶上的時間，端在讀書之上；一度瘋狂看碟，進(jìn)出音像店的次數(shù)，絕對超過逛書攤書店；每到世界杯之時，則又心神不屬，即得好書也要束之高閣。然而以上種種，好比一晌貪歡，世界杯之類是數(shù)年一次的高燒，搜帶尋碟亦是某個階段的瘋狂，終不似對書的興趣一以貫之，來得持久。以杯中物作比，其他愛好如喝酒，喜讀書則如飲茶，喝酒是一時之醉，飲茶是每日之需。以男女關(guān)系作比，則其他愛好如偷情，任他高潮迭起，亦只是干柴烈火，須臾而盡，喜讀書則如老夫老妻，足以白頭偕老。何況飲茶亦自有另一番陶醉，老夫老妻亦未必就沒有狂喜。
談書即抬舉書而貶低其他，對我的其他愛好，未免有些不公。不過平心而論，這也并非對書的客套。猶記年輕時喜做各種測驗，有次三五人閑聊，便有命題，問若置身荒島而限帶三本書，如何取舍？如何回答已忘卻，過后倒超出范圍想了一想（何必一定是書？）。想來想去，必需品之外，最是不能離棄的，還是書。其實還有更具預(yù)言色彩的測試：舊時有抓周一說，小兒若在諸般物事中單挑了書伸出手去，那就是命中注定，與書有緣。但小時父母都在忙工作，而且是革命工作，這等迷信活動，怕是根本未曾想起，由此我也就失去了關(guān)于該問題最簡明的驗證機(jī)會。當(dāng)然喜讀書與否雖無干一生休咎，以嬰孩無意識舉動一舉而定，也還是近于兒戲，而且為父母的心中所想，恐怕不在書之本身，而在讀書帶來的功名富貴，不信問問一心盼著小兒直取書本的父母，可是希望小兒日后成個書蟲？望子成龍者口中所謂“讀書種子”，與書蟲絕對是兩碼事。
認(rèn)定書中自有千鐘粟、顏如玉且確乎“求仁得仁”者，我們不能說他不讀書，范進(jìn)等輩，做夢都想中舉，頭懸梁錐刺骨，讀書勁頭不可謂不大，但所讀之物我們未必認(rèn)它是書，其人我們也不愿稱他是與書有緣之人。以此標(biāo)準(zhǔn)，抓周其實往往導(dǎo)致誤判，一個明顯的例子是賈寶玉，這位哥兒伸手便去抓脂粉，后來果然也滿腦子姐姐妹妹，可看看他讀《西廂》一類無用之書的勁頭，我們豈能說他就與書無緣？圣人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迸c書結(jié)緣者，當(dāng)作如是觀。
照孔夫子說法，“好之”、“樂之”都是較“知之”更高的境界，也就更難企及。我則固執(zhí)地以為“好之”、“樂之”是較低的門檻，“知之”難乎其難。蓋因我將“好之”、“樂之”解作一種情感態(tài)度或是狀態(tài)，對書未免有情，也就可以入我門來一笑逢。不拘有用之書或無用之書，要說“知之”，則吾豈敢？然而不求甚解，任他糊涂，自謂“好之”也還勉強(qiáng)當(dāng)?shù)闷稹?p/>
所以有時我也疑疑惑惑地想，自家恐怕也還算得上是個與書有緣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