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有如空谷幽蘭,默默領略,最好。
木心的詩文是在天空里飛翔的,木心的講學,則像孔雀開屏。
李劼《木心論》( On Mu Xin’s Self Enlightenment ),同時想到的乃是:這天底下,能夠如此暢談文學的,不知還能有幾個。
上篇《木心開屏,美在洞見》。木心講學講出的,是令人目不暇接的洞見,猶如一片片美麗的花瓣。靜觀如孔雀開屏,雍容華貴;動察如天女散花,紛紛揚揚。
下篇《遙應李耳,堪比但丁》。木心最出色的散文足以與《道德經(jīng)》媲美,作為詩人的木心,乃中國的但丁,是一顆中國式文藝復興的啟明星。
木心的文學審美,雖然繽紛絢麗,但并非了無脈絡可尋。在西方文學是對基督的詩性解讀,對拜倫的向往,引尼采為知己;在漢語文學是與老子的天然相通,與嵇康的兄弟認同,與陶潛的高山流水。這兩條脈絡,有如天空中的兩道彩虹一樣,互相映照。借用王勃名句表達,基督與李耳齊飛,拜倫共嵇康一色;尼采似火,陶潛如水。這既是木心的靈氣,也是木心的底氣。
木心毋庸置疑是天才,既是文學的天才,也是文化的天才。這樣的天才在意大利叫作但丁,在英國叫作蘭姆,在德國叫作尼采或者荷爾德林,在法國叫作蒙田或帕斯卡爾,在美國應該是愛默生加上梭羅。木心走了,木心的文字并沒有隨之消逝。圓明園廢墟,漢家陵闕,都會是過眼煙云。但《道德經(jīng)》、《紅樓夢》卻像天上的星星一般,常在。
本書的封面圖畫:木心《曠野一棵樹》。書內收入木心手稿五幅,木心故家唯一的遺物圖(窗欞),以及1986年李劼與胡河清在靜安區(qū)上海第二工業(yè)大學合影。
李劼,作家,思想文化學者,文藝評論家;本名陸偉民,生于上海,畢業(yè)于華東師大中文系,并在該系執(zhí)教十多年。1998年赴美,現(xiàn)居紐約。80年代至今,發(fā)表大量文章,在海內外出版有文學評論集《個性•自我•創(chuàng)造》,專著五卷本《李劼思想文化文集》,《中國文化冷風景》、《百年風雨》、《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論〈紅樓夢〉》等;以及歷史小說《吳越春秋》、《商周春秋》、《漢末黨錮之謎》,長篇小說《麗娃河》、《上海往事》、《星河流轉》等。
木心(1927—2011),原籍浙江,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畢業(yè)。在“文革”囚禁期間,用白紙畫了鋼琴的琴鍵,無聲彈奏莫扎特與巴赫。陳丹青說,“他摯愛文學到了罪孽的地步,一如他罪孽般與世隔絕”。著有《哥倫比亞的倒影》、《素履之往》、《即興判斷》、《瓊美卡隨想錄》、《溫莎墓園日記》、《我紛紛的情欲》、《西班牙三棵樹》、《魚麗之宴》、《巴瓏》、《偽所羅門書》、《詩經(jīng)演》、《愛默生家的惡客》、《云雀叫了一整天》等書,逝世后另有“世界文學史講座”整理成書《文學回憶錄》,及作為《文學回憶錄》補遺的《木心談木心》。
【引子】 我曾見的生命,都只是行過,無所謂完成(木心)
【上篇】 木心開屏,美在洞見
1.1 / 木心的講學,理當算作開風氣之先。
1.2 / 尼采是孤獨的。木心,也注定孤獨。
1.3 / 木心在詩歌上的童子功,與錢鍾書在學術上的自幼習練堪比伯仲。
1.4 / 文學是很無用的,20世紀文學,更無用。
【下篇】 遙應李耳,堪比但丁
2.1 / 木心的文學世界,是在他的小說、詩歌、散文里。
2.2 / 木心完成,撒下一地芬芳。
2.3 / 自有宋開始的中國式文藝復興,已然啟程。
(1) “木心毋庸置疑是天才”——李劼說,木心既是文學的天才,也是文化的天才。這樣的天才在意大利叫作但丁,在英國叫作蘭姆,在德國叫作尼采或者荷爾德林,在法國叫作蒙田或帕斯卡爾,在美國應該是愛默生加上梭羅。木心走了,木心的文字并沒有隨之消逝。圓明園廢墟,漢家陵闕,都會是過眼煙云。但《道德經(jīng)》、《紅樓夢》卻像天上的星星一般,常在。
(2) “木心是句子的天才”——李劼說,別人需要用一本書講說的內容,在木心只消一句話就講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個民族之所以成為民族,不是因為能夠造原子彈造航空母艦,而是因為有莎士比亞或者有曹雪芹。倘若硬要說莎士比亞或者曹雪芹是無用的,那么就只有像木心提及韓愈那樣,無可奈何地呀一聲,拉倒。
(3) “當作重大發(fā)現(xiàn)炒作,會讓木心痛心疾首”——李劼說,木心有如空谷幽蘭,默默領略,最好。作為話題談論,已然入俗。當作重大發(fā)現(xiàn)炒作,會讓木心痛心疾首。南懷瑾,胡蘭成,潘雨廷,木心,四者之中,南懷瑾最俗,胡蘭成最浮,潘雨廷最精深,木心最清高。木心講學,無心插柳,或為私學先聲,遙接先秦,填補審美空缺。文學本無史。木心走過,留下一片片芬芳。
【上篇】 木心開屏,美在洞見
* 木心的聰明非凡,靈氣逼人,有時直追奧修。木心曾說:政治,是動物性的;藝術,是植物性的。這在奧修的表述剛好是:男人是動物,女人是植物。兩者不謀而合:政治,是男性的動物性的;藝術,是女性的植物性的。木心的藝術家立場,一如妙玉的遁入空門。生前身后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的名聲,又像一個跌入紅塵的尼姑。
* 木心講學,最得心應手的話題,無疑是文學,尤其詩歌。木心在詩歌上的童子功,與錢鍾書在學術上的自幼習練堪比伯仲。據(jù)木心回憶,杜詩由其母親所親授。不知這是否成為木心特別推舉杜詩的原因,但木心于杜甫確實情有獨鐘。當然了,木心的詩歌修養(yǎng),最為許多現(xiàn)代中國詩人、尤其是1980年代前后走上詩壇的現(xiàn)代詩人所不及的,乃是對《詩經(jīng)》的爛熟于心。其獨到的心得,被訴諸別開洞天的《詩經(jīng)演》。
* 因此,一講到陶淵明,木心仿佛是在自我告白一般:“我十歲認識陶先生,于今五十多年?!痹u介是:雙重的隱士,實際生活是退歸田園,文學風格是恬淡沖和。木心解釋:意指隱在種種高言大論之外。木心又說:屈原是中國文學的塔尖,陶淵明不在塔內,是塔外之人。這句話與其說是在描述陶淵明,不如說是木心下意識地表達了自己的敘述者身份,聽上去好像是個局外人似的講說立場。事實上木心講得一投入,局內得很。
* 有關唐詩與西方音樂之間,木心最準確的比照,應該是從李商隱到肖邦的聯(lián)想。木心以李商隱兩首無題詩為例點評說:“華麗,深情,典雅。首句、末句,自然,滋潤。和肖邦一樣,有分寸,非常有分寸?!闭f得準確,貼切,無懈可擊。忍不住要補充的是,李商隱的詩歌與肖邦鋼琴曲最相像的地方在于,都只能私下里安安靜靜地品味,而不像杜詩可以訴諸群體朗誦,也不像貝多芬音樂可以在廣場上演奏。
* 木心說到詞家,一樣的讓人欣喜。一句李后主“不是偉大,是天才”,令人擊節(jié)。說李后主偉大,就像說李白嬌羞一樣不倫不類。不要說李后主,即便把偉大套到屈原頭上,都是對人家的污辱。屈原不過相思而已,什么時候偉大過了?即便是李白、杜甫都不曾想過偉大。李白以不羈的天性,出入于廟堂江湖。杜甫為人處世,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一如其詩歌,嚴謹?shù)貌荒茉賴乐?;倘若天上掉下一頂偉大的桂冠,趕緊讓給李白。
* 區(qū)區(qū)很想告訴木心老兄,意識流并非如老兄想當然的那樣只是一種寫作技巧,而是一種全新的敘事方式。哈羅德•布魯姆為什么將《尤利西斯》看作足以與莎士比亞戲劇并駕齊驅的煌煌巨制,就因為喬伊斯創(chuàng)造了別具一格的敘事結構,并且還與木心老兄心儀不已的《奧德賽》、《圣經(jīng)》、莎士比亞戲劇,遙相對照。木心要是讀過這部小說,當然最好能夠一覽英語原作,肯定會喜歡那個狂妄透頂?shù)亩及亓秩恕?p/>
* 木心對卡夫卡是重視的,對貝克特卻多少有點冷淡了。殊不知,這兩位是互相對稱的文學天才。一個通過小說,一個通過戲劇,比肩而立。在卡夫卡后面站著的是從歌德到托馬斯•曼的德語敘事文學精華,一如在貝克特戲劇里晃動著喬伊斯和普魯斯特的影子。
* 木心熟悉博爾赫斯,甚至詩作都受到影響。相信也一定會喜歡卡爾維諾小說。安徒生的童話品質,在卡爾維諾小說里獲得了另一種敘事方式的呈示,并且具有博爾赫斯那種時空交錯的美妙。木心不喜王爾德裝模作樣的唯美,何不試試卡爾維諾式的唯美小說?只消閱讀一部《隱形的城市》,便能感受其獨具的風采。
* 垮掉的一代,木心稱贊了杰克•凱魯亞克。與其說小說寫得出色,不如說生活方式有點拜倫的意思。當然,拜倫是貴族氣十足的,凱魯亞克的《在路上》不過是紐約小混混的瀟灑人生,仿佛是馬克•吐溫筆下的湯姆•索耶或者哈克貝里•芬突然長大了,來到紐約,開著車上演另類流浪。雖然談不上拜倫那樣的英氣勃勃,但同樣的率性,同樣的不拘一格。更重要的是,一點不做作。另一個紐約混混,叫作伍迪•艾倫的,做作透頂。所拍的電影,沒有一部不偽裝瀟灑,以此掩蓋其骯臟的情欲。
* 木心的20世紀文學講說,雖然不及前面精彩紛呈,但也依然花香四溢。木心不太熟悉敘事藝術,但自有一番對小說、戲劇的鑒賞力,因為天生非凡的直覺能力。就算木心對漢譯作品有隔,但對《紅樓夢》那樣的漢語經(jīng)典,卻絕對不會看走眼。比如,“《紅樓夢》中的詩,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當然,要木心說出為什么,可能有點難為他了。因為木心不擅長邏輯思維,不會像區(qū)區(qū)那樣表述道:《紅樓夢》的詩詞曲賦既在故事之中,又具敘事功能,無法分割出來。邏輯的表述更確切,但不漂亮。
* 木心談論《紅樓夢》,最為精當之處在于,看出兩個偉大:細節(jié)玲瓏剔透,整體控制很成功。木心以冷酷形容,說是不寵人物。其實從另一個角度講,剛好就是作者跟著人物走,就像托爾斯泰寫安娜最后自殺,可以說很冷酷,也可以說尊重人物自己的選擇?!都t樓夢》作者是尊重人物自己的命運,而已。
【下篇】 遙應李耳,堪比但丁
* 在張愛玲心目中,就連交響樂都像個陰謀,更遑論其他。相比于夏志清的盲目崇拜,木心一眼透底。至于木心引用李義山詩句,“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更是別有一番感慨在其中。胡蘭成在《民國女子》中也曾引用過這兩句唐詩。木心似乎是信手拈來一般放在文中,然后又跟上一行,“她也是喜歡這兩句的?!苯又掍h一轉,跳到張愛玲憨孌逗人的一聲叫簾。那個“也”字,明里是由木心的援引而來,暗里似乎又在隱指胡蘭成。此文的微妙處有二,一者是不涉張愛玲任何一篇小說,一者是通篇不提張愛玲與胡蘭成的往事。筆調相當?shù)拿駠L味,結尾處的斷言如是:“中國文學史上自有她八尺龍須方錦褥的偌大尊容的一席地?!贝致宰x之,以為木心什么都說了;細讀方知,其實什么都沒說。骨子里的深情款款,全然訴諸淡淡的筆墨。
* 木心說張愛玲“想保持的是她們自己也弄不大清楚的一份金粉金沙的個人主義”,這到底算是在說張愛玲呢,還是在說自己?木心又說,張愛玲以“偏”和“細”的一面作為她精神的泉源,水是活的,實在清淺,容易干涸了。這又算是在嘆息他人呢,還是在自言自語?老葉客的心思真難測。如今能夠確定的只是,孫木心始終沒有涉足長篇巨制。按其才具稟賦,理當是完全勝任的。倘若曹雪芹也像孫木心那樣只作冥想不動筆,那么世上就不會有《紅樓夢》了??梢?,烏鎮(zhèn)上的大戶人家,總也大不過一個懶字。那可是木心自己寫在《上海賦》的后記里的,叫作:懶從中來。
* 懶,是一種貴族病。其極端形式,是俄羅斯文學里的奧勃洛摩夫;而其優(yōu)雅癥狀,則是哈姆雷特式的沉思冥想。木心的方式既不是睡覺,也不是冥想,而是隨心所欲地寫詩,作散文;有時甚至只是造句而已,叫作木心俳句。但不要以為,這是木心的休閑之作,恰恰相反,乃是木心文字世界最為耀眼的精華所在。倘若說木心小說仿佛有意栽花,那么木心的詩歌、散文剛好就是無心插柳。
* 木心是天生的詩人,寫詩對于木心來說,就像做愛一樣的天然,有如射精一般的快樂。這在木心自己叫作,“我紛紛的情欲”。木心的藝術家生涯簡單說來就是,嫁給了詩歌,又迎娶了繪畫。用木心自己的話來表達,“我選擇藝術作為終身大事,是因為這世界很不公平,白癡可以是億萬富翁,瘋子可以是一國君主?!彼囆g是木心的終身大事。木心沒有進一步說明的是,既嫁又娶。沒有人明白,這個單身漢其實活得多么的有滋有味,既做過新娘,又成為新郎。寫詩的每一刻,都是木心的洞房花燭夜。
* 木心在采訪錄里提及的自己十四歲寫的詩歌,仿佛少男少女的初戀一般純情,那是號稱童心詩人的顧城努力一輩子都不曾寫出來的。顧城說黑夜給了他黑色的眼睛,但沒有發(fā)現(xiàn)同時又給了他黑色的心。顧城尋找光明,最后卻墜落在心的黑暗里。這在木心是有所不為的。木心天然具有一顆玲瓏剔透的詩人之心,有如嬰兒般的濟慈。但又比濟慈更老成。濟慈的詩作是全然的復返嬰兒狀態(tài),木心的純真卻具有與生俱來般的沉思品質,并且有如少年人遺精一樣的自然而然。
* 木心的詩歌,與李商隱相類,乃肖邦《夜曲》那樣的稀世珍品。酒足飯飽之余,最好聽聽馬斯奈的《沉思》或者舒伯特的《小夜曲》。端起一杯葡萄酒聽《夜曲》,就像車夫將馬車趕進了《天鵝湖》。木心的詩歌無論是日常的還是想象的或是哲理的,皆具肖邦《夜曲》品質。在木心詩句詩行里,展示的是靈魂的徜徉或飛翔,一如肖邦《夜曲》呈現(xiàn)的是星空的浩渺無際。身體、物欲之類的器官感受,在木心的詩行里,被沉淀在看不見的河床底下。木心所謂紛紛的情欲,并非感官掙扎,而是心靈的飄蕩,有如雪花,“紛紛飄下,/綴滿樹枝窗欞”(《我紛紛的情欲•我紛紛的情欲》)。
* 木心的詩歌語言,可以說,自五四現(xiàn)代白話詩以來,首屈一指。古代漢語,現(xiàn)代漢語,最書面的古典辭章,最簡樸的口語俚語,水乳交融,渾然一體。木心作詩,可以從《詩經(jīng)》四言,突然轉到現(xiàn)代口語,街談巷議,點鐵成金;也可以從律絕詞牌,跳躍到十四行商籟。木心作詩,信筆而至,不拘一格。木心之于詩歌語言的駕馭,就像資深司機開車一般,車隨心轉,出神入化。這又跟肖邦《夜曲》一樣,沒有任何固定的曲式,卻仿佛早就固定在那里了。
* 木心的無與倫比在于,他嫁給了詩歌,一如他迎娶了繪畫。站在木心的詩歌和繪畫背后的,是藝術女神。木心的藝術女神,有如但丁《神曲》里的貝婭特麗絲。木心手挽著自己的貝婭特麗絲,亦即那位藝術女神,一路前行。木心與他的兩位夫人,詩歌、繪畫,相敬如賓,不管對方是否舉案齊眉。木心不會為兩位夫人尋死覓活,但也不會罔顧左右,從而以沫相濡地走過今生今世。但丁的《神曲》是完整的敘事詩。木心的詩作看上去是零星的,骨子里卻是整體的,由諸多片斷合成到一起,好比許多花瓣編織成的一個巨大的花環(huán),又像經(jīng)由蓮花重獲新生的哪吒太子。這可能也是木心由衷喜愛哪吒的緣由所在?!渡袂吩炀土说?,木心的詩歌也同樣成全了木心。詩人木心,堪比但丁。木心,其實就是中國的但丁。但丁開啟了歐洲的文藝復興之門,木心有如中國式文藝復興的啟明星。彼此的歷史地位,一模一樣。
* 倘若說木心的詩畫有如與兩位夫人同在,那么木心的散文就是木心本人。散文,是木心的獨處,也是木心純粹的自言自語。在詩歌繪畫里看到的,是摯愛藝術的木心;在散文里看到的,是獨孤無求又無告的木心。木心本人是如此表達自己的這種獨孤的:“人類的遠房親戚”。區(qū)區(qū)讀到這一句時,會心一笑。區(qū)區(qū)隱隱約約的自我定位是:不小心降生在這個星球上的外星人。彼此的相通,并非在于是否都是到這個星球上來作客的,而是在于人,其實是不能類化的。人的存在與人類這個概念,完全不是一回事。
* 但倘若僅止于是一個翻了臉的愛國主義者,木心還不成其木心。木心的精彩在于,還是一個轉了背的理想主義者。作為一個翻了臉的愛國主義者,木心可能會被混同于一大批不認同專制王朝的人群當中;但轉了背的理想主義者,不要說在漢語族群里,即便在整個人類當中,也是屈指可數(shù)的。在西方文學群落里能夠數(shù)出來的,恐怕也就是塞萬提斯、哈代、??思{;在漢語寫作史上,近人有曹雪芹,先秦有李耳,木心算是第三個,區(qū)區(qū)忝為第四人。
* 從理論上講,像木心這樣的天才,理當像曹雪芹一樣,寫出一部皇皇巨制,以饗世人。木心自己也曾經(jīng)坦承,有過許多寫作大計劃,最后全都沒能兌現(xiàn):介于《浮士德》與《查拉圖斯特拉》之間的詩劇,《巴比倫語言學》,《瓷國回憶錄》(《魚麗之宴》)。然而理論畢竟是灰色的,天才是不按照理論生長的。木心與巨制的無緣,除了過于哈姆雷特,而不像唐吉訶德那樣,慈悲常在,更為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自己所承認的,懶從中來。木心的懶,并非不想做什么,而是很想做而做不動。這種懶不是心理的,而是潛伏在生命遺傳基因里的因素。民國的貴族,大都生活在這樣的慵懶之中。與此形成對照的是,江湖造反者卻朝氣蓬勃。今人再為民國貴族唱挽,都不能不正視他們的慵懶,一如再反思或批判江湖造反,都不得不承認人家的生命力旺盛。
* 木心毋庸置疑是天才,既是文學的天才,也是文化的天才。這樣的天才在意大利叫作但丁,在英國叫作蘭姆,在德國叫作尼采或者荷爾德林,在法國叫作蒙田或帕斯卡爾,在美國應該是愛默生加上梭羅。木心的天才在于并沒有詳細解讀過《道德經(jīng)》文本,卻與李耳天然相通。能夠讀懂李耳的,兩千年來,也許唯有嵇康。當然不是以文字,而是以生命互相映照出來。至于能夠與李耳天然相通者,唯木心而已。一部《道德經(jīng)》以反者道之動為綱,木心一句人類的歷史進程倒過來才算文明,不無孩子氣地抵達了兩千多年來中國士子從未抵達過的高度:文化是復返的,不是線性遞進的。相比之下,胡適當年那句,少談主義多研究問題,膚淺太多,僅在當時的語境里有意義。
* 木心是句子的天才。別人需要用一本書講說的內容,在木心只消一句話就講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曾經(jīng)有說,羅素需要寫一本書講清楚的話題,維特根斯坦只需要一頁紙就寫明白了。木心是天才,維特根斯坦也是天才。這兩位天才之間,沒有高低,但有區(qū)別。木心的句子是象形文字,維特根斯坦的任何一頁書寫,是拼音文字。拼音文字擅長將一個話題以邏輯的方式闡述得頭頭是道。象形文字的優(yōu)勢在于,天然具有隱喻性、象征性,從而可以將一本書的內容濃縮成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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