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何曾蒼老
——悼詩人陳幼京、駱一禾英華早逝
昌耀
浮云何曾蒼老，
歲月僅只是多積了一份塵埃。
我們卻要固執(zhí)地尋求試金石，尋求奧學(xué)玄旨。
世間自必有真金。
而當(dāng)死亡只是義務(wù)，
我們都是待決的人伕。
浮云總是永遠(yuǎn)的過客。
1989 年夏
為駱一禾而作
西川
我打碎街燈讓黑夜哀悼
我錘擊鐵釘讓木頭呻吟
死亡對于死者是一個秘密
被帶進泥土，我驚訝地看到
蔦蘿和棵巴草長得瘋狂又柔情
一場大雨即將掃過水塔和陽臺
一只蚊子在我體內(nèi)無休止地飛動
孩子們把水?dāng)嚨脟W嘩作響
半夜敲門的多半是幽靈
我們的負(fù)擔(dān)加重了——
一些古老的迷信得到印證
你的軀體被蓋滿鮮花，仿佛你
還能愛，還能呼吸，還能把口哨吹響
但你的大腦像一艘紅色的沉船
對你的火葬你不置可否
死亡使你真實，卻叫我們大家
變得虛幻：我們說“死者升天”
意思是生者還要趕路
一個貌似你的人使我大吃一驚
被打斷的生活：空白的筆記本。
被打斷的寫作：扔進廢紙簍的詩。
另一個世界的月光
照耀另一個世界的麥穗
等待死刑的鴿子第一次有了笑聲
啊，為什么我會夢見你在車庫里安家
那里幽暗無光，油漬遍地
你睡在蒙著白色床單的單人床上
醒來發(fā)現(xiàn)床前聚集著一群人
我懷念你就是懷念一群人
我?guī)缀跸嘈潘麄兪且粋€人的多重化身
往來于諸世紀(jì)的集市和碼頭
從白云獲得授權(quán)，從鐘聲獲得靈感
提高生命的質(zhì)量，創(chuàng)造，挖掘
把風(fēng)吹雨打的經(jīng)驗轉(zhuǎn)化為崇高的預(yù)言
我?guī)缀跸嘈攀撬劳鼋o了你眾多的名字
誰懷念你誰就是懷念一群人
誰談?wù)撍麄冋l就不是等閑之輩
或許那唯一的詩篇尚未問世
或許已經(jīng)問世了只是我們有眼無珠
眼見得另一個世紀(jì)就在眼前
幸福往往被降低到平庸
一個粗通文墨的時代。
一種虛幻的時代精神。
在烏鴉和禿鷲的夜晚，我把頭發(fā)
交給烏鴉，我把眼睛交給禿鷲
我把心臟交給誰？
現(xiàn)在河水回落了，一塊塊卵石
高出水面；現(xiàn)在暖瓶空了
空空的暖瓶里回蕩著大海的潮聲
這些圍繞著我們的事物
也曾經(jīng)圍繞著你，它們不得不
放棄希望，牢記沉默是自我修行
或者如古老的宗教所說
要等待另一個輪回，等待另一個你
來觸摸它們，解除它們的囚禁
1992 年 10 月
航線
（為駱一禾）
陳東東
大海傾側(cè)
航線平分了南方的太陽
詩歌把容顏朝向記憶
這水分較多的一半，是閃電
鉆石，野馬和火焰
以及那大魚，在跳躍中擴展的
暗藏的集市。而深陷的海盆
海盆在旋轉(zhuǎn)中靠一盞塔樓
牽引著船頭
時光要念誦他的辭章
大海傾側(cè)，當(dāng)某個正午
偏離自身和更高的準(zhǔn)則
方向又被那精神規(guī)定
他排演歷程于最后的海域
將一派大水
注入沖突的戲劇和銀器
白晝被洗得锃亮，命令一艘船
甚至行駛在它的反面
大海傾側(cè)，內(nèi)心的航線貫穿了每個
完整的時日：他想要說出的
遠(yuǎn)不止這些，但轉(zhuǎn)瞬之間
頻繁到來的素馨被裁開
那另外一半
在深厚的墨綠中重復(fù)聲音初始的細(xì)致
那么就讓他繼續(xù)歌唱。在共同的航線上
一枚翡翠的頭腦正顯現(xiàn)
自天庭窮盡處水晶的頂端
廣播語言和真理的金叉。大海傾側(cè)
大海傾側(cè)
就讓他繼續(xù)歌唱人類
而造化布置的星辰和鳥群
投射飛翔的十字于海盆
那暗啞的太陽
平分了大海和它的繁華
1990 年
駱一禾
臧棣
我細(xì)數(shù)著我的生活中
你出場的次數(shù)。不多
可也不算少：一共四次
在某種意義上，這已足夠
第一次
當(dāng)然是在你家，一九八八年
冬季的一天。記憶的拖車
碾過城市的風(fēng)景，隆隆震響
留在天知道的哪條街上
樹枝上的鳥巢清晰可辨
有如木偶戲中的娃娃臉
而觀眾則像人群已經(jīng)散去
作為征兆的雪，正被童話
用厚厚的一冊死死纏住
脫身無計。只有刺骨的寒冷
貼近透露在臉上的熱情
張玞為我們開門，難怪她
差一點認(rèn)錯人，因為溜進去的
很可能是被仆仆風(fēng)塵搬運的
一座座山峰。只有你、 我
西川和柏樺在座。而后者
正為某件事情奔忙，剛從
成都走動到北京；表情倦怠
說出的話竟少于格言
另一次
是在韓毓海的宿舍。幾乎是
相同的時刻和天色：窗外
就像洞口外，自由的面孔黝黑
闊大到不著邊際。還是星星
善解人意，眨著不知是誰的
大眼睛，沒有多余的小動作
坐在床頭，抽著地方煙
你矛盾得像一具大理石雕像
溫和中帶著幽默和傲慢
在說話的時候，你總是觀察
陌生人的臉。為恰當(dāng)?shù)难赞o
權(quán)衡著?；蛘哒f，為世界的血
你提前準(zhǔn)備了一只脆弱的器皿
第三次
是一九八九年四月。為紀(jì)念剛剛
臥軌的海子，你身著西裝
坐在我的宿舍里。你手摸著
我們募捐用的紙箱子，似乎
感到它空得像另一只棺柩
屋里的空氣頓時沉悶起來
像是隱身的人來過，灑下了
尚未獲得專利的凝固劑。還是
你岔開了話題，談到現(xiàn)在
存在著一種新的可能性：
將荷爾德林和惠特曼結(jié)合起來
風(fēng)格是次要的，除非風(fēng)格
能積累到《圣經(jīng)》的厚度
……蔡恒平抽著你遞過去的
一支煙，用上面發(fā)亮的部分
回味著你的預(yù)言。麥芒也在場
屁股下壓著兩本教科書……
當(dāng)晚的背景音樂由西川選定
愿天堂里有人為法國人雅爾祝酒
——他捕捉到的旋律震撼著
我們年輕的心靈。這是你的
另一面，天才的演說家——
在 29 樓和 30 樓之間的花壇上
得到了充分的發(fā)揮，馴服著隱秘的
集體情緒，甚至令人耳目一新
我?guī)缀蹼y以想象我們能沒有你
最后一次
你實際上已死去。這一年
六月中旬的一天，確切的
日期模糊得像失蹤者的數(shù)目
猶如一架打開琴蓋的鋼琴
低調(diào)的天空中有一個藍(lán)色死角
固定著八寶山火葬場的空地
……你平躺著，你的身體里
一棵我們迄今還未辨識出的大樹
使你獲得了那樣的形狀……
作為一種儀式，我們列隊走過
你的身旁：就像帶著茬口的樹樁
漂浮在比淚水更咸、 更容易
變得冰涼的激流上……
1995 年 5 月
拿云
——紀(jì)念駱一禾
西渡
把攀索系在云的懸案上。
議論遠(yuǎn)了。風(fēng)聲卻越來越緊
你從大衣兜里翻出一枚鷹卵
攤開手，一只雛鷹穿云而去
證實你在山中停留的時間。
與我們不同的是，鳥兒生來便會
裁剪夢的錦被：那大花朵朵。
最難的是，無法對一人說出你的孤獨。
貼緊天之藍(lán)的皮膚，一絲絲地涼。
太陽盛大，道路筆直向上。
只有心跳在告訴血液：你不放棄。
這時候想起心愛的人，心是重的。
小心掉頭，朝下看：視野內(nèi)并無所見
除非云朵一陣陣下降
趕去做高原的雨。星星的談話：
是關(guān)于靈魂出生的時刻。說，尚未到來。
銀河上漂浮著空空的筏子。
人間的事愈是掛念
愈覺得親切。胼胝是離你最近的
現(xiàn)實，也是你所熱愛的。
淚水使心情晶瑩；你一呼吸
就吞下一顆星星，直到通體透明
在夜空中為天文學(xué)勾勒出新的人形星座
閃閃發(fā)光，高于事物。
這是你布下的棋局，但遠(yuǎn)未下完。
你以你的重，你艱難的攀升
更新了詩人們關(guān)于高度的觀念。
你攀附的懸?guī)r，是冷的意志
黑暗，而且容易碎裂。
那個關(guān)于下墜的夢做了無數(shù)遍。
恐懼是真實的，而愿望同樣真實。
最后的選擇，幾乎不成為選擇：
抽去梯子，解開繩扣，飛行開始。
2010 年 3 月 23 日
駱一禾
廖偉棠
熱風(fēng)剎那抱緊我的頭顱，親愛的
我仍記得，這腥甜屬于海，
不屬于廣場上金色塵土。然后
我便在二十年黑河中擺渡亡靈。
十八天昏睡中升起我的渴，親愛的
我仍記得，熱風(fēng)穿上了你的連衣裙，
里面是裸體燙滾。然后船舷下
酒醉的泳者，為我鉚緊了星星的鉚釘。
是我從他胃里撿起那兩個橘子，
從他的動脈里撈起一株向日葵。
是我向廣場投下日晷般長影，
為你們，還有他們，最后一次校準(zhǔn)時間。
請叫喚我的名字：卡戎。黑夜里
是誰血流披面？我情愿這染紅的
是我的白衫——請原諒這一身衣服
比原諒更輕，比死更晶瑩。
親愛的，我愛上了這最后的鐘聲，
它在每一個死者的血管里繼續(xù)轟鳴。
今夜是詩歌最后一次獲得光榮！
而我們將第二次穿過同一個深淵。
隨后是磬擊四記。軋軋的鐵履不是一次筆誤！
不是和我無關(guān)！魚們眼窩里的青銅
不再夢見地安門。請叫喚我的名字——
我不是你的愛人，我是水中折斷的旗桿。
2009 年 5 月 2 日
在詩歌中懷念
——給詩人駱一禾
舒潔
今夜我懷念一位故去的朋友
感覺他依然坐在
北方某座都市的一隅
用我們迷戀的母語
描繪鴿子與青草的家園
今夜我憶起他的手勢
他詩中的少女與大海
許多節(jié)日與夢幻
偉大的人和平凡的人
在他所創(chuàng)造的詩歌家園里
趨向永恒與不朽
會有許多人懷念他
秋日的黃昏
大地鋪滿寧靜的黃昏
我們在不同的屋宇下
默誦他永遠(yuǎn)年輕的名字
我走在被雨打濕的路上
到無人的地方發(fā)一封信
我要告訴遠(yuǎn)方的友人
秋天到了，我們失去了他
為此，我們以詩歌的名義紀(jì)念他
愿我們面對的世界里
傳出他平和的聲音
今夜我走入秋日的雨里
今夜，我的身旁
行走著許多陌生的人
我的兄弟
你的屋宇下坐著人的女兒
孤單的女兒
她失去了海
那生命有力的激情與波涌
她陷入了永世的憂傷
與精神的貧困
我有屬于自己的懷念方式
沉默無語的方式
許多人都已改變
詩歌也在改變
我的兄弟
你以決絕的離去
證明著那個夏天
我走了很遠(yuǎn)的路
在廣闊的南海上觀望過日出
我的兄弟
如你描述的那樣
一些人遠(yuǎn)離了鄉(xiāng)土
赤著雙足在大海上耕耘
是勞動的靈性
與詩歌的節(jié)奏
我們生息的節(jié)奏
—? 021? —
星核的兒子
駱一禾紀(jì)念詩文集
使你每夜安坐于燈前
我的兄弟
這有限的歷程
充滿了歡樂與苦難
人的女兒走過了一段曲折的時日
我知道她在追尋海
這無比遙遠(yuǎn)的旅途
隔著一個世界
我的兄弟
她無法告別
我希望你能聽到她的傾述
我的兄弟
在一派蔚藍(lán)之間
我希望你能垂下頭顱
注視你的女孩
你的孤單的女孩
你全部的詩歌都使我相信存在著的神性
微明的神性
寧靜的神性
我的兄弟
如今 你在無邊的黑暗中長眠
我們不會忘卻那個滅絕的夏天
我在初冬的一天回到了這座都城
是的 我依然寫著
有一面旗幟那么神圣
我的兄弟
我懂得它為什么自由飄展
我想對你說
我正在尋找你的女孩
冬天嚴(yán)寒
她一定需要一語祝禱
如我需要她的引領(lǐng)
在一種時刻到你的墓前
我想象你永恒的屋宇下坐著人的女兒
孤單的女兒
她失去了海
失去了你
我的兄弟
你生命有力的激情與波涌
—? 023? —
星核的兒子
駱一禾紀(jì)念詩文集
實際上 她永遠(yuǎn)失去了
你寬厚的胸懷與呼喚
你說過
要用一生的光陰溝通人的靈魂
這崇高的事業(yè) 建筑在心靈上的詩歌屋宇
左邊是森林 右邊是河流 中間是神
點綴在穹頂?shù)?p/>
是永不消隱的星辰
聽我說啊 兄弟
月亮是母親 太陽是父親
在我們誕生前 河邊回旋愛情的歌吟
一生的光陰不是一百歲 不是十歲
一生的光陰 是作為一個人
在這個世界哭過
并且微笑 理解一塊石頭
它朝陽的一面會首先衰老
它在風(fēng)蝕的過程里
絕對不會發(fā)出聲音
一匹蒙古馬奔馳的草原上
有一部移動的歷史
樹與根 愛與恨 天與云
我的兄弟 你把什么留在了人間
詩歌 你最愛的人
還有光陰 你的愛人說
你在最后的時刻沒有停止思索
你打著手語 那么生動
但是 你已經(jīng)無法看到
她淚雨繽紛
你曾經(jīng)歌唱的五月的鮮花
覆蓋安魂曲
我的兄弟 從印度的早晨
到中國的黃昏
你的道路醒著
是那個夏天的正午時分
你停止呼吸 但是
你沒有停止思索
我們 沒有停止懷念
如這個夜晚
如你生前的愛人
她對我描述你時
那悲戚的眼神
兄弟，那是五道口的夏天
你的血質(zhì)的海，染著夕陽
在情侶的海濱，此刻鷗鳥出沒
輕輕翻開一層土，就看到悲傷
看到你年輕的妻子頭戴絲巾
看到你的笑容，看到寶石之光
那些路如年老的父親，那些日子
屬于奇跡。在那些不朽的夜晚
兄弟，你屬于遙遠(yuǎn)的潮汐
那個年代屬于詩
當(dāng)然屬于愛情，屬于一輛單車
搭載一個家庭
屬于你，我的兄弟
在北三環(huán)中路，你所放飛的預(yù)言
如今仍在飛
在你的屋宇，人的女兒依然美麗
她念你，我們念你
午夜的光，依然透著神秘
面對木紋中的佛
突然感念遙遠(yuǎn)的詩人。這個午后
他的大海、 巖島、 飛行
他年輕深刻的心靈
已被塵埃覆蓋
在甘家口
復(fù)活的時間
緩慢走向北三環(huán)中路
之后，我看見樹上的麻雀飛
炫目的玻璃幕墻上，出現(xiàn)一些暗影
不能不說你的手勢
閱讀往昔詩歌，你神色依舊
你我之間一定隔著夢
那是安睡的時間，像鋪展在地上的旗幟
是的，這無法逾越
只有死亡能夠釋解死亡的本質(zhì)
總有一些痛不可說
這讓我想到遙遠(yuǎn)，向著地平線奔跑
前方依然是地平線
大海
你的天涯仍在起伏
我們活著，總在重復(fù)一些舊路
我終于聽到你的聲音
在大理石光滑的平面上滑過
就像風(fēng)輕輕吹拂你的海洋
你上了一個臺階，在你
用詩歌鋪就的途中，有桂樹
牧羊人在那里歇息，在一道草坡
你面朝河流，白衣潔凈
愛你的人，為你選了墓志銘
我讀到你的詩句
那些隱著巨翅的靈
在一個叫故鄉(xiāng)的地方
你停下來，指著蒼茫
午后，六月陽光強烈
你熱愛的女子，曾經(jīng)的少女
用清水洗凈你的碑文
仿佛很久了，我到來
我重返二十九年前
那個多雨的夏季
你不需要儀式
如今你在這里，也不在這里
這是艱難的想象
我對你說，你已不說
那一刻，這座古老的都城
如你一樣沉默
此刻，我在淮河岸邊
以自己的方式閱讀水系
入夜，我知道一個孩子仍未回家
他被火焰和大海吸引
他通靈，他對少年的夜晚與星空說
我來了！有一些人剛剛離去
透過山脊
我注視天際線，那里由深藍(lán)變?yōu)殂U色
我想對你說：你看近旁的龍子湖
顏色已經(jīng)接近天宇
湖邊沒有一個人
一禾
我整整尋找了你二十九年
走遍世界，感覺你無所不在
但我再也沒有聽到你的聲音
二十九年
將一塊青石放入鹽池也會變咸
在時間獨特的花海中
我嗅到微苦
二十九年！我甚至不敢
途經(jīng)北三環(huán)中路
我相信那里有你！因不得見
我就恐懼
我曾經(jīng)對一個成長中的孩子說
如果你要認(rèn)識智者
就讀他的詩歌吧！你要記住
他是能在巖石上開鑿詩歌之門的人
在更多的時候
他的神態(tài)就是上帝的圣童
他曾說
活著啊！你不可輕視最小的微塵
每一粒微塵都有明亮的眼睛
一禾
這是你說過的話
三十年前，我們共同面對
一個古老都城的黃昏
在東城，大街上奔涌著自行車流
成群的麻雀從一個屋脊
飛向另一個屋脊
它們叫聲美麗
飛翔的姿態(tài)美麗
不錯
穿越塵埃，我們就能回到那個時代
—? 031? —
星核的兒子
駱一禾紀(jì)念詩文集
在那個時代，我們焚燒
源自凈地的詩歌理想
就如守住一面圣旗
那個時代潔凈，笑容真實
大地上長出的食物像真理一樣可信
我對那個都城的追憶
最生動的細(xì)節(jié)是你
一禾，從北三環(huán)中路到百萬莊
到甘家口，我回到東四
身后的光明中有你
風(fēng)雪中有你
詩中有你
那時
我們心甘情愿做一個牧者
稿紙上有草原，有河流
羊群在詩歌的段落中吃草
天空里有牧歌與悠長的雁鳴
關(guān)于意義
是在時間中，我們尋找它的縫隙
那里有無數(shù)道迷人的門
高舉著紅色或白色花束的人
從那里進出，他們可能穿著黑衣
他們可能沉默
但流著淚水！或許，你們永遠(yuǎn)
也不會看到他們的神情
因為看到隱約的背影
我們沒有丟失感動
一禾
在每一滴眼淚中
都有未曾粉碎的海洋
它洶涌，像馬駒橫穿沼澤
以莊嚴(yán)的死或生證明一種存在
像你的詩歌，被同一盞燈點燃
而你，卻在揭示暗影深處
有很多次
我回到蒙古高原眺望你的大海
我的目光越過丘陵
無法越過神秘的雨霧
我的想象總會停在高山前
我相信那里曾是一個島嶼
消失了！大海，你去了別處
我面對世界的血
蒙古高原八月的紅花
我面對肅穆
感覺在時間的縫隙
有一種永恒，光一樣
靜靜逸入
道路啊
我敬畏你的誘惑，直至我跟隨光明
在飛行中感念人類的淚水
接受你永無盡頭
這不是我給你的頌詩
應(yīng)該是別辭，以我此生的全部感受
認(rèn)同一個真理：死是再生
我知道
整整二十九年，我們依然一同行走
不是在全部的時間里
是所謂時刻，或者過程
我們相約在一部不朽的史詩中
到達(dá)邊塞，我們飲酒
在那里想念遠(yuǎn)方的親人
有時候，我們會問詢一顆遙遠(yuǎn)的星
你看到邊緣了嗎？你在
我們只能仰望的所在
它閃爍，你隱去，你多么像
一滴淚水，飽含熱愛
與高貴的悲痛
你看人間
最高的樹木舉著最高的葉子
不是為了觸摸天空
是示意近旁的另一棵樹
是語言，是一種孤獨
召喚另一種孤獨
你看啊
今日南方有雨，北方有雨
詩歌的天國中有雨
沒有你，詩歌走過孤獨的世間
一個凝望天宇的孩子
守著草地和羊群
我守著你燦爛的青年時代
在那個時代的大地云空
你的位置沒有改變
如今
你在龐大的氣韻里飛行
像一個天使
在你的祭日，一首縈繞不去的圣歌
在北方久久回旋
我在淮河以南
我在風(fēng)卷云翳的上午
突然感到一種預(yù)示
詩歌，獻(xiàn)身，墓志銘
死亡，真是永久的睡眠嗎？
在所謂天地之間，究竟存在什么？
我們，所謂生者啊
究竟能看見什么？
我看見有人將刀鋒刺入河水
但不忍傷害魚類
有人牽著情人的手走過原野
有人在等待
還有一個人無法走出記憶的濕地
他在那里苦苦呼喚一個弟兄的名字
成為時間與懷念的見證
我靜下來
閉上雙眼，我看見一些光
從利刃上飄落，我也看見血
在雨幕中飛翔
一禾
我能擁有的世界這么小
甚至小于一間古宅
我在其中，你也在
此刻天空轟鳴，眾鳥驚飛
我靜下來，你讓我靜下來
用心閱讀這個年代
天若有情
一首詩歌就會生長在陽光下
它永遠(yuǎn)也不會死亡！它是
心智泉水澆灌的禾苗
就如你的名字
一禾，在你深愛的麥田
此刻一片金黃
我曾對親人們說你
二十九年，時光不近不遠(yuǎn)
我們之間毫無阻隔，你就在那里
你在五月的最后一天
將純真留給未來的孩子
天壇，正午，黑暗
這些意象不是你的伴隨
劍斬流水，不會留下印痕
你就在那里！在修遠(yuǎn)的途中
永含笑容
2018 年 5 月 31 日，駱一禾祭日
于蚌埠龍子湖畔古民居博覽園
星核的兒子
——《今天》121 期“駱一禾紀(jì)念專輯”編者引言
宋琳
1989 年 5 月 31 日，駱一禾逝世于北京天壇醫(yī)院，時年 28
歲。就在他逝世前兩個月，年僅 25 歲的海子在山海關(guān)臥軌自
殺。這兩位詩人具有象征性的死亡事件過去三十年了，就當(dāng)代
詩歌進程而言，或就駱一禾“價值理性建設(shè)”的文藝復(fù)興式偉
大抱負(fù)而言，兩個年輕生命的遽然離去，乃完成了一種精神獻(xiàn)
祭，似乎應(yīng)驗了席勒的詩句：“在詩里獲得了永生的人，/ 勢必
在生命里沉淪。” 但歷史詭計的神秘運作， 也使兩位詩人的死
與那個轉(zhuǎn)折性的時間節(jié)點永久地聯(lián)系著，所以回頭再讀駱一禾
《燦爛平息》的首句與結(jié)句——“這一年春天的雷暴不會將我們
輕輕放過”，不禁唏噓不已。
2011 年 4 月，我曾在張?zhí)抑藓臀鞫烧偌鸟樢缓淘姼柩杏?p/>
會上談到“駱一禾的詩歌有一種先見性，他的詩歌仿佛是為了
未來而寫作，跟 80 年代的語境奇異地拉開了距離”。記得那次
研討會上有人提出海子和駱一禾的區(qū)別被忽視了，人們更多將
他們視為孿生的一對。而他們二人，包括西川，在寫作、 詩學(xué)
理念和交往中的確締結(jié)了一個兄弟會般的精神共同體，其中駱
一禾的思考與人格魅力又使他處于中心的位置，海子和西川都
稱他為“良師”和“精神導(dǎo)師”。這種關(guān)系甚至讓我聯(lián)想到黑
格爾、 謝林、 荷爾德林，以及愛默生、 梭羅、 惠特曼的三位一
體。駱一禾通過朱正琳的介紹，閱讀了斯賓格勒和湯因比，經(jīng)
由朱正琳本人和張玞的回憶，我們知道那是駱一禾詩學(xué)建構(gòu)的
重要思想來源， 尤其是“文明周期” 和作為文明生長動力的
“創(chuàng)造性個人”學(xué)說，給了他思考“第四代文明”和尋找“復(fù)興
之路”的強烈的使命感。20 世紀(jì) 90 年代初，朱大可在長篇文
章《先知之門——海子與駱一禾論綱》里認(rèn)為海子和駱一禾的
寫作“都可以納入詩歌神學(xué)的形而上框架”，而前者屬于“絕
望神學(xué)”，后者則是“希望神學(xué)”。駱一禾自己對文明解體的當(dāng)
代境遇是這樣描述的：“我們處于第三代文明末端：挽歌，諸神
的黃昏，死亡的時間里；也處于第四代文明的起始：新詩、 朝
霞和生機的時間里。”（見張玞《大生命——論〈屋宇〉和〈飛
行〉》） 據(jù)此，我們大抵可以在氣質(zhì)上將海子稱為挽歌體詩人，
將駱一禾稱為頌歌體詩人，而他們的精神同源，即基于情感本
體論的生命哲學(xué)在駱一禾的“生命是一個大于‘我’的存在”
的論斷中得以彰顯，且是可以追溯到浪漫主義和古典主義的，
二者都曾表達(dá)過對浪漫主義詩人的熱愛。在 1985 年的《祖國》
這首詩中，駱一禾寫道：“人 / 到了這時候 / 就該長成神明了”，
這與施萊格爾“每一個善的人總是愈來愈變成神”（《雅典娜神
殿斷片集》） 幾乎是一種呼應(yīng)。在《美神》《火光》等詩學(xué)文章
和書信中駱一禾設(shè)計了文化的歷史活動的“頂點”，那個頂點
即“詩歌的未竟之地”，由此引申出一種合乎理想的“共時體
詩歌”，其方法則是與神性建立一種“垂直關(guān)系”（援引博爾赫
斯），即恢復(fù)赫爾德林“人將幸福地 / 用神性度量自身”。關(guān)于
那個想象中的垂直體，海子曾在長詩《彌賽亞》中畫過一個連
接天和地的天梯，它是《山海經(jīng)》中的一個原型形象，駱一禾
則如此描述：“詩歌之垂直是未竟之地踵身而下，進入我們的淵
藪。它是稱為‘上帝’和稱為‘本無’的本體的通明?！保ā痘?p/>
光》） 這里的“本無”很可能借用了禪宗的觀念，因為他反對
“做古代歷史的盟主”（《水上的弦子》） 的態(tài)度與禪宗頗為相
似。穿越歷史積層追尋神圣性的渴望，使得那個垂直體成為駱
一禾稱為“詩歌心象”的一個象征物，恰如葉芝對螺旋體的迷
戀。在最后的詩篇《壯烈風(fēng)景》中，我們可以領(lǐng)略到朝向“頂
點”的垂直運動的一種想象的構(gòu)型：
星座閃閃發(fā)光
棋局和長空在蒼天底下放慢
只見心臟，只見青花
稻麥。這是使我們消失的事物
—? 269? —
星核的兒子
駱一禾紀(jì)念詩文集
書在北方寫滿事物
寫滿旋風(fēng)內(nèi)外
從北極星辰的臺階而下
到天文館，直下人間
這壯烈風(fēng)景的四周是天體
圖本和陰暗的人皮
而太陽上升
太陽作巨大的搬運
最后來臨的晨曦讓我們看不見了
讓我們進入滾滾的火海
1989 年 5 月 11 日
詩人的理想是， 詩應(yīng)該呈現(xiàn)“文明史與史前史的一種集
成狀態(tài)”，而詩人只有超越唯我論，獲得“博大生命”才能進
入“靈魂附體的狀態(tài)”（《美神》），這首詩的諸元素用詩人自
己的話說，“互相放射并予以熔鑄”，目標(biāo)是達(dá)成“生命的自明
性”。它也許是駱一禾詩學(xué)理念的一個總括。而最具雄心的抱負(fù)
當(dāng)體現(xiàn)于他和海子并駕齊驅(qū)的長詩寫作中，他留下了《世界的
血》和《大?！穬刹块L詩，后者五易其稿，尚未完成。陳東東
評價說：“《世界的血》是中國自新詩運動以來的第一部真正的
抒情史詩?！蔽鞫稍谒膶Ｖ秹蚜绎L(fēng)景——駱一禾論、 駱一禾
海子比較論》中分析道：“組成《世界的血》的 20 首詩合攏成
了一個嚴(yán)整的對稱結(jié)構(gòu)。全詩六章，第一、 第六章，第二、 第
四章，第三、 第五章分別對稱，在內(nèi)容、 風(fēng)格和音樂性均形成
對話和呼應(yīng)?！钡诹隆段萦睢o人的兒子和女兒》，副標(biāo)題
“穹頂” 先期暗示了那個“頂點”， 我猜測那是響應(yīng)海德格爾
“適宜于神的作為神的住所”的一個心靈建筑。駱一禾在一封致
閻月君的信中所談，大抵可以作為他欲構(gòu)成文明新生的“時代
的緊迫感的內(nèi)在原動力”的另一個證言：“我和海子之寫作長
詩，對于價值理性建設(shè)的考慮也是其中之一，結(jié)構(gòu)的力量在于
它具有吸附能力，這可以從古代希臘有體系性神話、 史詩及希
伯來體系性神話的奠定對西方過程的影響，不斷塑造和作為認(rèn)
識構(gòu)架的例子得到證明?！闭菑倪@樣一個參照系中開始了建立
中國“體系性神話”的巨大工程，因而他格外重視“結(jié)構(gòu)的力
量”“斫伐與造型”“聚集的運作”，進一步，他還從“太初有
生”這一自創(chuàng)的命名中尋求創(chuàng)作與創(chuàng)世的同一性，“在這里詩、
‘創(chuàng)作’已成為‘創(chuàng)世’的開口，詩歌使創(chuàng)世行為與創(chuàng)作行為
相迥，它乃是‘創(chuàng)世’的‘是’字”（《火光》）。至此，我們
大致可以明白他說“詩歌是這樣構(gòu)成了世界的一種背景的”意
味著什么?！笆恰奔创嬖冢嗉纯隙?。而詩人在詩歌中的運作，
乃是“登臨的行動之血”（《屋宇》）， 是“熱血自焚”（《女
神》），是“血管里沸騰著金星”（《飛行》），只有當(dāng)詩人之血
與世界之血合一，神性才灌注于人性。寫于 1988 年的《修遠(yuǎn)》
中那句“想起方向的誕生 / 血就砍在了地上”中的“血”就是
這兩種血的合一，在垂直運動中“踵身而下”的速度和力量就
聚集在“砍”這個動詞中。
駱一禾在短短的生命中的加速度的沉思與寫作為當(dāng)代詩歌
留下了一筆可觀的遺產(chǎn)，我想把他和海子稱為夸父式英雄并不
為過。一位我不記得名字的美國學(xué)者在其所著的《與思想家對
話》書中發(fā)現(xiàn)，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的巨匠們年齡差距在三十
一年之間，如果這不是一個偶然現(xiàn)象，那么，駱一禾“時間是
有濃度的”的認(rèn)知，即他詩中出現(xiàn)的“三種時間”中的命運時
間維度當(dāng)能幫助我們理解他先知般的文化使命感。我在別處提
到過織女星的光到達(dá)地球的時間正好也是三十年左右，那么，
依據(jù)他的“大時間觀”，如今我們能否像他期許的那樣對“未
竟之地”做出“危躡”之“登臨”？能否回答“我為什么看到
了朝霞”？這位“星核的兒子”“血做的詩人”，早早在天路上
走著，年輕而聞天命，獨往而義無反顧，或許中國神話原型中
奠基“體系性神話”之圣殿的“息壤”，已在他繪制的“圖本”
中標(biāo)示出來了，那“圖本”也已遞給了我們。獲得大生命啟示
的人是不死的，故他能夠從容地說出：
不懼死亡者
必為生命所戰(zhàn)勝
因此，這個“駱一禾紀(jì)念專輯”不僅是為了紀(jì)念，也是為
了通過紀(jì)念為詩歌招魂，以重新審視的目光，辨認(rèn)那已然誕生
的“人與方向”。需要說明的是，本專輯中的七篇文章均由陳東
東先生提供，特此鳴謝。
2019 年 3 月 17 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