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則天家世
武則天也許是中國歷史上最有影響力的女性了。她先后嫁了兩位皇帝，也是一對父子——唐太宗和唐高宗；生了兩位皇帝，也是一對兄弟——唐中宗和唐睿宗；同時自己還是中國歷史上獨一無二的女皇帝。有關這個女人富有傳奇色彩的一生，有許許多多的謎團需要我們解開。諸如：她如何從唐太宗的才人變成唐高宗的皇后？她為什么會突破人倫的底線，殺死自己的親生兒女？她又如何能在一個幾千年來由男性統(tǒng)治的世界里成為聲威赫赫的一代女皇？她的大周王朝如日中天，為什么又及身而止，不能傳之后世呢？她推翻了李唐王朝，建立了武周政權，為什么李唐的子孫卻始終將她視為自己的皇帝，對她尊奉有加呢？……凡此種種，撲朔迷離。興亡千古，得失一瞬，當厚重的歷史演化成老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時，女皇的舉手投足，便都成了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她真的那樣剛硬狠毒嗎？她真是個狡詐淫亂的女人嗎？她有著怎樣的智慧和能力，才能締造出那樣一個絢麗多彩的皇皇盛世呢？她的生命軌跡又會留給我們什么樣的思考和啟示呢？諸多謎團，眾說紛紜，就讓我們從最初的那個謎團開始探幽之旅吧！作為一個非凡人物，武則天究竟有著怎樣不同尋常的身世呢？
一 山西文水的小門戶
說到武則天的出身，我們首先會面臨一個籍屬問題。我們中國人填履歷表，往往要填寫籍貫。對于武則天來說，這個問題自然也避免不了。根據(jù)名人效應的原則，一個人只要出了名，愿意攀附他做老鄉(xiāng)的人就多了，而他的故鄉(xiāng)也就在眾說紛紜中變得曖昧不明起來，甚至成為各地方爭奪文化資源的一個聚焦點。比如大名鼎鼎、逍遙夢蝶的莊子，就有過類似的遭遇。莊子是戰(zhàn)國時期著名的思想家，按照《史記》的記載，他是宋國蒙城人，可是蒙城究竟在今天什么地方？山東、河南、安徽各省為此爭執(zhí)不休，莊子也就依違在幾個省市之間，成了不同地方的形象大使。
那武則天呢？作為中國歷史上獨一無二的女皇帝，自然更有攀附的價值了。所以關于她的故鄉(xiāng)，就出現(xiàn)了三種不同的說法。哪三種呢？第一是并州，也就是在今天的山西；第二是長安，也就是今天的陜西西安；第三是利州，在今天的四川。這三個地方都留下了與武則天相關的遺跡和各種離奇的傳說。利州那兒有一個龍?zhí)叮瑐髡f武則天的母親曾經(jīng)在那兒游玩，忽然水中躍出一條金龍，圍著她就盤旋而上，嬉戲交歡，武則天的母親就懷孕了，生下了武則天。這樣一個故事用我們現(xiàn)代話來說叫做“人獸情未了”，但是，按照古代的說法，可就叫做“神靈感孕”了。它傳達給人們的信息就是，武則天的出身太神奇了，她的父親不是一介凡人，而是龍，她是一個龍種，所以后來才能成為真龍?zhí)熳?。這個傳說后來還被晚唐大詩人李商隱寫進了《利州江潭作》一詩里：
神劍飛來不易銷，碧潭珍重駐蘭橈。
自攜明月移燈疾，欲就行云散錦遙。
河伯軒窗通貝闕，水宮帷箔卷冰綃。
他時燕脯無人寄，雨滿空城蕙葉雕。
在詩題后面，他自己注明利州是“感孕金輪所”，“金輪圣王”為武則天當皇帝時臣子們給她上的尊號，“感孕金輪所”就是說武則天是在利州由母親感孕而生的?？梢?，武則天生于利州的說法流布之廣。
既然偉人們需要神道設教，所以類似的故事在中國古代比比皆是。根據(jù)《史記》的記載，上古三代時商王朝的創(chuàng)始人商湯就是“感孕而生”的。有了這個先例，以后凡是偉人名家的出生，都會有些光怪陸離的感應神話。武則天的降生傳說也是如此。
可是，傳說固然有其荒唐性，不足采信，但也都有它真實的一面，這樣的傳說之所以在上述幾個地方流傳，關鍵是這三個地方都和武則天有關聯(lián)。其中并州是她的祖籍，長安是出生地，而利州則是她度過童年時代的地方。中國人一貫重視祖籍，那么我們就應該說武則天是并州文水人，也就是現(xiàn)在的山西省文水縣人。文水在現(xiàn)代還出了一個女英雄劉胡蘭，所以說這可是一個盛產(chǎn)女英雄的地方啊。
當時，文水武氏還是個當?shù)匦⌒?。何謂小姓呢？就是介乎世家大族和平頭百姓之間的門戶。祖上做過幾任官，但是官不大；有一定的社會聲望，可是也不會太高。武則天就出生在這么一戶人家。她的父親叫武士彟，家中兄弟四個，他排行第四，三個哥哥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武士彟是一個有野心的人，他可不想一輩子當個修理地球的土財主。他想發(fā)財，想換一種生活方式。什么生活呢？據(jù)《太平廣記》記載，武士彟經(jīng)商去了，做了木材商人。武士彟年輕的時候，正趕上隋煬帝統(tǒng)治時期。隋煬帝是位雄才大略的皇帝，但有個毛病，就是好大喜功，喜歡大搞基本建設，到處修建離宮別館。特別是他修建東都洛陽，對建筑木材的需求量特別大。武士彟是個精明人，他看準了這個商機，開始做起長途販運木材的生意，借此發(fā)家，一夜暴富。
但是中國古代是個身份制社會，老百姓根據(jù)所從事的行業(yè)被分成四個等級。第一等是士，就是知識分子，這是最高級的，因為有可能做官。第二等是農(nóng)，因為我們是一個農(nóng)業(yè)國家，以農(nóng)為本，所以農(nóng)民比較受重視。第三等是工，就是手工業(yè)者，靠手藝吃飯的人。第四等也是最末一等，那才是商，靠流通來賺錢，自己不生產(chǎn)任何東西，當時人們認為這叫投機取巧，對商人曾經(jīng)有過很多歧視性的政策。舉一個極端的例子，魏晉南北朝的時候，對商人特別歧視，商人出門不能騎馬，不能坐車，甚至穿鞋時兩只鞋都不能一個顏色。比方說你左腳穿個白鞋，那右腳就得穿個黑鞋，讓人們老遠一看就知道，這個人是個商人，是個下等人。這就叫只富不貴，雖然有錢，可是社會地位并不高。
武士彟是個有理想的人，他不愿意這樣一輩子老遭人鄙視，他不滿足僅僅當個富翁，他還要改變自己的身份。
二 家族崛起
怎么改變身份呢？經(jīng)過一番考慮，武士彟決定走從軍這條路。從軍大概是科舉制實行以前，寒門子弟最主要的起家途徑了。首先，從軍不需要家世背景，只要勇敢、身強體壯就可以；另外，從軍周期短，打一場勝仗后，就可能得到提拔。當時有很多從軍起家的故事，最著名的比如唐朝的薛仁貴，他本來就是一個普通農(nóng)民，既沒錢，也沒什么背景，在唐太宗征高麗的時候白衣從軍，因為作戰(zhàn)勇敢受到唐太宗的賞識，一下子就提拔為五品的將領。后來，他在西北戰(zhàn)場大顯身手，留下了“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的佳話。
這樣的故事在當時非常具有典型性，武士彟也想走這條路?？墒撬脱θ寿F不同，他有錢。薛仁貴沒錢，所以從一個士兵做起；武士彟有錢，有錢能使鬼推磨，當然不用從普通一兵做起了。從軍伊始他就當了一個小小的武官，這個官職的名稱叫鷹揚府隊正，是隋朝府兵制體系下所有常任軍官中最低級的官員，管五十個人，相當于我們現(xiàn)在說當排長了。
武士彟當官的地方，是在他的家鄉(xiāng)文水。就在這任職務上，他結(jié)識了自己一生中的真命天子，后來的大唐帝國開國皇帝——唐高祖李淵。這是在隋煬帝大業(yè)十一年（615年），李淵奉煬帝之命討伐反叛，路過武士彟當官的地方。武士彟一看，有大人物經(jīng)過，這以后有利用價值啊，趕緊巴結(jié)，他又有錢，所以好酒好肉款待李淵，賓主盡歡，給李淵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但是，李淵隨即就離開了。又過了兩年，大業(yè)十三年，天下大亂，群雄蜂起，都預感到隋朝大廈將傾，都想推翻隋煬帝的統(tǒng)治。當時的隋煬帝，正在江都（就是現(xiàn)在的揚州）巡游，故都難回，怎么辦呢？北邊總得有人鎮(zhèn)守，于是隋煬帝就派李淵擔任太原留守——整個太原地區(qū)的軍政第一把手，防守整個北方地區(qū)。李淵到了太原以后，不由得想起了武士彟當年的熱情款待?，F(xiàn)在有條件了，提拔他一下吧。于是提拔他當了行軍司鎧參軍，掌管武器兵仗。武士彟當上行軍司鎧參軍之后，跟李淵的來往就頻繁多了。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李淵這個人雄心勃勃，想趁天下大亂當皇帝。頂頭上司圖謀造反，武士彟該怎么辦呢？經(jīng)過一番思考和權衡，他決定力挺李淵。力挺當然得用行動表現(xiàn)出來，武士彟為此做了三件大事。
第一，獻兵書，獻符瑞。武士彟先搜羅了一些古代兵書，然后總結(jié)了其中的經(jīng)驗教訓，編了一本“精裝版”的兵書，獻給了李淵。這個禮物獻得好不好呢？那簡直是正合李淵心意。那個時候，造紙術和印刷術還不發(fā)達，書本身就是相當寶貴的文化資源，兵書尤為可貴，誰想問鼎皇權，都得借鑒一下別人行軍打仗的經(jīng)驗啊，所以李淵收到這個禮物，異常高興。那么，武士彟獻了什么符瑞呢？史書沒有記載。但是，按照《新唐書•武士彟傳》的說法，他曾經(jīng)“夢帝騎而上天”，當然這個夢是從他自己口中說出的。很明顯，這是對李淵剖明心跡，表示愿意效犬馬之勞。只有龍才能上天，武士彟等于在向李淵表態(tài)，您就是真龍?zhí)熳影 ＿@是第一個意思：我支持您，很看好您。第二個意思，您要是想當真龍?zhí)熳樱蛻撝赜梦?，我愿為您效犬馬之勞。李淵也是個明白人，聽完這個夢，哈哈大笑，說這話你可千萬別跟別人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大概所謂的獻符瑞都是這一類的事情。
第二，協(xié)助李淵發(fā)展勢力。隋煬帝雖然派李淵當太原留守，可是對任何將領，皇帝都不能全盤相信，所以還是給他安排了兩個副手，一個叫王威，一個叫高君雅。這兩個人干什么呢？名義上協(xié)助李淵，其實是在監(jiān)視李淵。很快，他們就發(fā)現(xiàn)李淵收羅了一些不法之徒，于是起了疑心，想暗中調(diào)查一下李淵的用心。武士彟財力雄厚，出手大方，朋友眾多，他在投靠李淵之前，就和王威、高君雅有交情，也算是他們的心腹，聽說他們要調(diào)查李淵招納亡命之徒這件事，就找到這兩人，對他們說：“此皆唐公客，若爾，必有大嫌?！币馑际钦f，你們作為唐公（即李淵，李淵被封為唐國公）的副手，這樣不信任他，這要是給他知道了，以后還怎么處理上下級關系？這兩個缺乏警惕性和辦事魄力的副手也是一對草包，沒什么心眼，一聽武士彟說得合情合理，也就罷手了。這樣一來，就為李淵贏得了寶貴的時間，進一步擴充實力。
第三，傾盡家私，舉族從軍。武士彟傾其所有，把萬貫家產(chǎn)都獻給李淵。我們知道，革命需要本錢啊，有了錢才能招兵買馬，李淵此刻也需要大量金錢，武士彟的投資非常及時。此外，武氏一門人才濟濟，補充到李淵隊伍中，也給李淵提供了干部力量。李淵稱帝后，武士彟的哥哥武士稜官至司農(nóng)少卿，另一個哥哥武士逸官至益州行臺左丞，可見武氏一門在李淵起兵的過程中確實貢獻良多。
武士彟這么做，有沒有冒險性呢？當然有了。跟著李淵起兵，有可能獲得成功，從而享受榮華富貴，但也有可能賠上身家性命。作這樣的決定不光需要有頭腦，更需要有孤注一擲的勇氣。他冒險了，也成功了。李淵所率軍隊在太原起兵后，勢如破竹，很快攻下了隋朝的都城大興（唐朝改叫長安，也就是現(xiàn)在陜西西安），推翻了隋朝的統(tǒng)治。李淵當上了大唐帝國開國皇帝，歷史上稱為唐高祖。李淵做了皇帝后，論功行賞。武士彟雖然沒有什么戰(zhàn)功，但是一直主持軍需，保障后勤，也成了十四位太原元謀勛效功臣之一。李淵讓他繼續(xù)發(fā)揮特長，做庫部郎，仍然主管財貨，后來經(jīng)過幾次升遷，成為三品的工部尚書，主管工程水利建設，是個部長級的要員，那是高官了。這時武士彟的政治夢基本實現(xiàn)了，地位已經(jīng)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
隋唐時代是個身份制社會，人們固然尊重你的政治地位，但是也非?？粗啬愕某錾?。當了高官后的武士彟不久就發(fā)現(xiàn)，同僚從內(nèi)心里瞧不起他，經(jīng)常在背后嚼舌頭，說你看他現(xiàn)在趾高氣揚的樣子，他以為自己是誰??？他原來就是個木頭販子，是個暴發(fā)戶。這讓他感到很郁悶，真是太傷自尊了。他還要進一步取得社會認可。怎樣才能讓自己的社會地位再提高一步呢？
這次，他選擇了婚姻這個途徑。武士彟年輕時候娶了一個姓相里的女子為妻。相里氏跟武士彟生活多年，已經(jīng)有了兩個兒子，一個叫武元慶，一個叫武元爽。在武士彟當工部尚書的時候，這位相里夫人一病不起，死了。一般來說，中年喪妻是人生的一大不幸，可是對于當官的人來講就未必盡然了。陳世美當了官之后，不就巴不得秦香蓮死嗎？可是秦香蓮偏偏不死，最后逼得陳世美沒辦法，要把她殺死。相里夫人倒是挺識趣的，沒等武士彟厭倦她，她就先死了，于是，武士彟身邊就出現(xiàn)空缺了。
誰來填補這個空缺呢？唐高祖李淵親自給他做媒來了。李淵為什么對武士彟這么好？根據(jù)《冊府元龜》的記載，主要是由于武士彟工作太勤勉，把唐高祖給感動了。唐高祖說：“此人忠節(jié)有余，去年兒夭，今日婦亡，相去非遙，未常言及，遺身徇國，舉無與比！”說這個人太忠誠了，去年兒子夭折，今天老婆又死了，可是他沒有向組織上開過口，沒有要過錢沒有要過假期，還是這么勤勤懇懇地干工作，如果大家都像他這么好好干，我們這個帝國肯定會興旺發(fā)達啊！所以，李淵下定決心幫他娶個好媳婦。經(jīng)過千挑萬選，最后就選中了楊氏夫人。
楊氏夫人是什么背景？她是隋朝四貴之一觀王楊雄的侄女，楊達的女兒。她的伯父和父親都是隋朝的宗室，也都做過宰相。算是正宗的金枝玉葉。楊夫人少有大志，小的時候不喜歡做女紅，喜歡閱讀文史書籍，因此被家里的長輩認為是“隆家之女”。但奇怪的是，這么優(yōu)秀的女孩在婚姻方面卻是高處不勝寒，她跟武士彟結(jié)婚的時候，“芳齡”已經(jīng)四十有四了。這個年紀即使從今天的眼光來看，也早過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了。為什么楊夫人這么晚婚呢？按照武則天當皇后以后的說法，是因為楊夫人信仰佛教，本來抱定獨身主義，后來遇到她優(yōu)秀的父親才改變主意的。但是也有人懷疑楊夫人不是初婚，是二婚。也許正是因為再婚，并且已經(jīng)人老珠黃，她才肯委曲求全，下嫁給一個新朝的暴發(fā)戶。無論如何，這次婚姻可是強強聯(lián)手，武士彟有政治地位，楊夫人有身份背景，正可謂優(yōu)勢組合。
晚婚的楊夫人生育能力頗為了得，以四十多歲的大齡，還一連生下了三個女兒。大女兒后來嫁給了賀蘭氏，以后我們還要提到；三女兒后來嫁給一個姓郭的，很快就死了；二女兒就是我們的主人公武則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