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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氓之族——群體認同與政治變遷
族群撕裂一定使国家内耗越来越大,一本有助于政府解决社会问题的智库经
ISBN: 9787549563043

出版時間:2015-01-01

定  價:43.00

作  者:(美)哈罗德·伊罗生 著 邓伯宸 译

責  編:杨静武 罗丹妮
所屬板塊: 社科学术出版

圖書分類: 政治

讀者對象: 大众读者

上架建議: 社会学 人类学
裝幀: 精装

開本: 32

字數(shù): 220 (千字)

頁數(shù): 376
圖書簡介

歐洲人做過這樣的統(tǒng)計,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60年來,地球上沒有戰(zhàn)爭的日子只有26天。

美國人《群氓之族》作者發(fā)現(xiàn),從1945年到1967年,因族群、宗教、信仰等造成的沖突,已經(jīng)導致750萬人死亡,而且迄今未止(按:這還不包括激烈的巴以沖突、伊拉克戰(zhàn)爭、阿富汗戰(zhàn)爭等)。

人類的科技越來越全球化,政治卻越來越部落化;人類的傳播系統(tǒng)越來越普及化,對于該傳播哪些東西卻知道得越來越少;人類離其他的行星越來越近,對自己這顆行星上的同類卻越來越不能容忍;活在分裂之中,人類越來越得不到尊嚴,卻越來越趨于分裂。面對世界資源與權力的前所未有的激烈爭奪,人類社會正把自己撕裂,撕裂成越來越小的碎片。

本書作者從部落偶像、身體、名字、語言、宗教、民族、歷史起源、新多元主義等多種角度探究族群的本質,討論群體認同在政治變遷壓力下的自我塑造,縷析民族主義對世界格局的改變,以及認同問題對個人心理的巨大沖擊。作者返回源頭,從人性的基本面,考察群體認同的各種因素如何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環(huán)境,糾纏扭結,以致我們以各自的形態(tài)變成今天這副模樣。

在全球化浪潮以摧枯拉朽之勢將世界抹平的今天,人類各種族間的沖突卻呈愈演愈烈之勢,現(xiàn)代人對歸屬感的需要也變得空前迫切,焦慮感與孤獨感成為心頭的夢魘,揮之不去。閱讀本書,既像是在讀歷史,又像是在讀預言。讀歷史,是作者30多年前所點名的族群沖突點已經(jīng)一一爆發(fā);讀預言,則是作者早已看到一些進行式的和未來式的族群沖突。

作者簡介

◎ 作者介紹

作者哈羅德•伊羅生(Harold R.Isaacs,1910—1986),30年代活躍于中國,曾任職《大陸報》,后主辦《中國論壇》雜志。1933年參加中國民權保障同盟,任執(zhí)行委員,與魯迅等人關系密切。1953—1965年任麻省理工學院國際研究中心副研究員,1965年以后任政治學教授,1980年曾到中國訪問,拜訪宋慶齡、丁玲與茅盾等人。28歲即寫成探索1925—1927年中國革命的經(jīng)典作品《中國革命的悲劇》,其間曾赴挪威訪問托洛茨基。此外著有《亞洲殊無和平》、《心影錄:美國人心目中的中國和印度形象》、《以色列的美國猶太人》等。

◎ 譯者介紹

鄧伯宸,臺灣成功大學外文系畢業(yè),曾任報社編譯、主筆、副總編輯、總經(jīng)理,現(xiàn)為《新觀念》雜志專欄作者。曾獲時報文學獎附設胡適百歲誕辰紀念征文優(yōu)等獎。譯作包括《丘吉爾的黑狗》、《時間等候區(qū)》、《說謊:揭穿商場、政治、婚姻中的騙局》、《覺醒風:東方與西方的心靈交會》等。

圖書目錄

中譯本序 本書對族群本質提出新的解構/喬健

原版序 族群認同的先知/白魯恂

自 序 政治變遷壓力下的族群認同

第一章 姆庇之家

第二章 雪 人

第三章 部落偶像

第四章 身 體

第五章 名 字

第六章 語 言

第七章 歷史與起源

第八章 宗 教

第九章 民 族

第十章 新多元主義

推薦一 讀歷史,也讀預言/李亦園

推薦二 兩種時間意識/石之瑜

譯后記 從“民族”到“國家”/鄧伯宸

譯名對照表

序言/前言/后記

中譯本序

本書對族群本質提出新的解構

喬 健

《群氓之族》初版于1975年,迄今已將30載,可以說是一本“老書”了,然而卻一直刊印不斷,目前這部中譯稿所根據(jù)的便是1997年的英文第4版?!白迦骸笔钱斀裆鐣絹碓绞苋岁P注的一個議題,而這部書確是筆者所見迄今對這議題討論最周詳、文獻與調查資料最充實的論著,難怪其能歷久不衰,成為有關這議題的重要經(jīng)典。

筆者并不識Harold R. Isaacs其人,然而從白魯恂(Lucian W. Pye)在本書序中對他的介紹以及作者在序中的自敘,知道他原從事新聞采訪,足跡踏遍全球,對亞洲與非洲著力尤深。他從實地采訪中認識到族群問題在新興政治運動中的主導地位,更預見到這問題在以后世界中將越來越重要,決心對之作一徹底探究,因而改向研究與教學發(fā)展。難得的是他那種虛懷若谷的涵養(yǎng)及追根究底的精神。他在序中自承雖然一生研究政治,特別是政治變遷,但對于“族群”問題還是了解不夠,需要從頭學起。他說:“我發(fā)現(xiàn),對于基本群體認同的本質……最佳的途徑莫過于從基本處著手,從它的源頭起步?!弊髡哂谑菑?0個不同的方向對族群的本質作一根本探究。從一個專業(yè)人類學者的觀點看來,筆者認為他所采取的路線與獲致的成果都是“非常人類學的”。

作者首先從族群的原初形態(tài)—部落(tribe)說起。他用肯尼亞基庫尤人(Kikuyu)的說法把部落比作所有族人所自出的女性共祖的子宮,即“姆庇之家”(House of Muumbi)。從這里出發(fā)又有更多同一屬性的群體:部落之外或稱氏族(clan)、種族(race)、民族(nation)、族群(ethnic group)。名稱紛雜,而屬性更難界定。究竟什么才是族群、族群性(ethnicity)或族群認同(group identity)的基本特質?學界,特別是美國學界,都在紛紛追尋,正像他們尋找雪人 一樣,雖然明知雪人的存在,卻不知道他長成什么樣子。作者自己深信這些特質就植根于我們自己的身體、語言、歷史、宗教與民族性中。這些都是我們久已熟知的種種面向,然而,作者在重新檢閱它們時,卻提供了他自己采訪的實地數(shù)據(jù)以及兼采不同學科后所建立的新的理論觀點,因而對族群本質能提出一系列新的解構。在筆者看來后者到現(xiàn)在仍然是適用的。

1995年夏,筆者從香港中文大學退休,應邀返臺為東華大學創(chuàng)設“族群關系與文化研究所”。當時臺灣的族群問題方興未艾,這個所還是華人世界中第一所針對這問題的教研機構。近10年來,我們確實做了不少有關的研究,培養(yǎng)了不少相關的人才。然而面對臺灣越來越嚴重的族群對立的情況,我們深深感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沉重的無力感。稍可告慰的,應該正是作者在序中所說,我們現(xiàn)在至少能比過去更好地了解到:為什么一個時代又一個時代,深藏于我們身體與精神中的那些東西,一再阻擋住我們最深沉的希望—引導出一個更人性化的人類存在。

原版序

族群認同的先知

白魯恂

族群意識可以建立一個國家,也可以撕裂一個國家,《群氓之族》這本書可謂洞燭先機,早已看到了這股力量歷久不衰的重要性;同時,這又是一本文采斐然的大作,旁征博引,巨筆如椽,而這種得天獨厚、與時俱進的能力,卻又不失學術的嚴謹深思,正彰顯出作者的與眾不同。他一人身歷兩種生涯,先是一名杰出的新聞記者,后來又成為卓越的作家、學者,二者相得益彰。

作者足跡踏遍世界,尤其是在亞洲采訪報道期間,對于民族主義方興未艾、終將改變世界的政治面貌,早已率先發(fā)出警訊。同時,他也看到,在民族主義煽風點火的言論后面,一股環(huán)繞著宗教、語言、種族與地域的風暴正在不斷擴大。族群意識為什么能夠歷久不衰,對歷史井然有序的開展形成一種逐漸升高的挑戰(zhàn),作者在改換跑道、投入學術研究的領域之后,決心一探究竟。當時絕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都樂觀地認為,宗教、種族與部落妨礙進步與啟蒙的力量即將成為明日黃花,作者卻獨排眾議,堅信那種樂觀只是“國王的新衣”,深信原鄉(xiāng)情懷仍將持續(xù)醞釀,新的族群認同,在科技于各個層面變本加厲肆虐的同時,也將撼動世界的政治。

從各個面向,作者開始追蹤這個高度棘手而又撲朔迷離的現(xiàn)象,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亦即一個“猙獰的雪人”(abominable snowman)。他警覺到,“姆庇之家”(House of Muumbi)那種民族的原鄉(xiāng)情結,內(nèi)涵之豐富遠超過“族群意識”,使人們甘愿詛咒發(fā)誓,不僅為自己的種族、部落獻身,而且為自己的語言、鄉(xiāng)土與國家賣命。作者的整個概念擷自埃里克松(Erik H. Erikson)的“群體認同”(group identity),兩人異曲同工的地方是,埃里克松從弗洛伊德那兒抓住一個句子,建立了一套“個人認同”(individual identity)的理論,作者則以埃里克松有關群體認同的論述為基礎,在族群意識的研究上更上層樓。對于族群認同的觀念,埃里克松頗不以為然,視之為啟蒙的障礙,是“虛擬物種”(pseudo species)的基礎,與人類的“種性”站在對立面。但對深諳人情世故的作者來說,個人認同與群體認同之間卻仿佛有著極深的關聯(lián)。因此,群體認同不可能輕易地予以排除或故作不見,反而更應該注入埃里克松在個人認同問題中所感受到的強烈感情與復雜心理。

個人的認同問題常會受到缺乏安全感的催化,并以不同的方式與族群認同的感情交互作用;深入探討這種交互作用之后,對于所謂民族意識的情緒動能,作者認為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源頭。談到族群意識,大多數(shù)學者都先入為主,認定那是一種本然的現(xiàn)象,然后再探討它對政治、司法與整個人際關系所造成的影響。本書作者卻是從一個更根本的層面著手,亦即針對這些變化萬千的現(xiàn)實,從它的人性基礎面去做了解。為了了解族群認同,從身體(包括膚色)到名字、語言與口音的重要性,到歷史、起源的神話與宗教的角色,以及最后—民族主義的根本,所有這些因素對人的意義,作者都一一探索,每個主題自成一篇博大精深的論文,且各有其時代的意義。

因族群認同而造成的沖突,曾為歷史帶來極大的浩劫—自1945到1967年,已經(jīng)導致750萬人死亡,而且迄今未止—作者對此舉證歷歷,絕不感情用事。同時,對于人類是否能夠更進一步“去部族化”(detribalized),并共冶于一爐而趨于同質化,作者也不抱太大的希望。他認為,縱使能夠如此,問題依然存在。因為,他所看到的是,人們都自以為已經(jīng)擺脫了族群意識,其實仍然在向民族感情借殼,為自己建立新的姆庇之家,從而引起更殘酷的沖突。除了實事求是使他必然導出這種悲觀的結論,他不同意埃里克松的想法也是部分原因。埃里克松認為,人只要能夠解決自己的個人認同問題,就可以不再需要群體認同的保護。但是,令作者印象更深刻的卻是完全相反的情況,亦即,只有通過族群認同的感情投資,人才能找到自己的個人認同。

馬克思主義者與自由主義者,各以不同的方式承諾,能夠早日終結族群與種族問題。對于這種大言不慚的樂觀想法,作者同樣不屑一顧。對馬克思主義而言,族群動亂只是階級沖突的一個函數(shù),消滅資產(chǎn)階級的目標一旦達成,族群問題自然迎刃而解。自由主義同樣假設經(jīng)濟的不平等才是族群緊張的根源,只要達成更大的平等,種族與族群的緊張就會得到平息。但是,作者所看到的卻更為根本,因此,問題絕不可能在可見的未來消失。在作者的認知里面,在政治上,由于權力關系的無常,在誰上誰下的斗爭中,動員支持者最有效的基本法門仍然有賴族群認同這塊基石。

除了有關人類未來的問題,對當今某些最棘手的問題,《群氓之族》也提供了了解之道。此書問世10年之后,作者的分析似比過去更加得到驗證,令人痛心的是,在這個國家以及其他的地方,決策者始終未能在意他所傳達的訊息。舉例來說,美國的領袖們依然昧于伊斯蘭基本教義的精神,而印度總理甘地夫人與她的兒子拉吉夫•甘地,雖然力圖解決錫克族的問題,結果卻適得其反。族群認同的力量,使決策者處理起來困難重重,這只是最明顯的兩個例子而已,至于未來,問題還會更多,殆無疑義。讀者將不難發(fā)現(xiàn),今天許多政治問題的癥結,將可以在隨后的篇章中真相大白,同時也將表明,許多我們的作為,明知其為“非理性”,事實上卻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關鍵因素。

自序

政治變遷壓力下的族群認同

哈羅德•伊羅生

為撰寫本書,我進行了一系列的調查工作,在小石城待了一段時間。當時,聯(lián)邦軍隊進駐該城,9名黑人學生,每天上學都遭到一群憤怒的白人追打,美國社會正要進入一個新的歷史時期。時間是1957年的10月。這個星期,1974年10月,有關基本群體認同的研究,我剛好告一個段落,波士頓街頭爆發(fā)了暴民與警察、黑人與白人的沖突,引爆點是種族隔離學校解禁,以巴士載送學生上學的計劃正式上路。也是同一個星期,10月8日,《紐約時報》電視新聞版上刊出一則這樣的報道:

衛(wèi)生、教育暨福利部贊助一項電視現(xiàn)場播出的公共服務活動,該項活動一反之前族群關系運動“熔爐”與“同胞之愛”的主題,強調……族群與種族之間的差異不容否認,少數(shù)族群并未“融入”一個同質性的社會,差異雖然是當前的問題,但絕對有其正面的價值。

本書所要探討的正是這些差異,以及這些差異所呈現(xiàn)出來的問題;而這些引起敵對的問題也正是導因于這些差異。先前主張“同胞之愛”的電視節(jié)目,顯然未能弭平造成敵對的差異,新的電視節(jié)目無異于又在火上加油。這種情形充分反映了今天的現(xiàn)實,解開美國社會的分歧之謎,我們?nèi)钾煙o旁貸。

3年前的一個晚上,我出席的一個小型聚會,也反映了相同的問題。與會的一位意大利裔美國人,來自紐瓦克(Newark)。當時,黑人占多數(shù)的紐瓦克市剛選出一位黑人市長,意裔美國人一夕之間淪為在野的少數(shù),變成了紐瓦克的新“黑鬼”。不再由白人治理的街頭,這位經(jīng)由選舉產(chǎn)生的年輕政治人物,再也看不到攘臂嘶吼的場面,而那正是他的政壇前輩慣用的手段。跟那些新的叢林之王打交道,他必須學會談判。那天晚上他談起,在一次電視座談節(jié)目中碰到一位黑人好戰(zhàn)領袖。那位仁兄二話不說,沖著他就豎起一根指頭說:“你他媽的種族主義者!”這位意裔美國人不甘示弱地頂回去說:“沒錯,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他媽的種族主義者!”兩人互瞪了一陣子,意裔美國人打破僵局,說道:“好吧,我們總算有一致的看法了,看看還有沒有其他事情,看法也能一致的?!本瓦@樣,當著現(xiàn)場雙方各自帶來的他媽的種族主義人馬,兩位發(fā)言人繼續(xù)討論起問題來。這一幕充分說明,都市里面新的族群政治正在打造市政的新組合。

本書所談的,正是族群認同在政治變遷壓力之下的自我打造與塑造。同樣的情形不只發(fā)生在紐瓦克、在美國,而是發(fā)生在每個地方,在世界的各個角落。我之所以會研究群體認同的本質,可說是一種機緣。由于工作的關系,我曾經(jīng)接觸過各式各樣的人,他們?nèi)忌钤谧冞w的政治環(huán)境中。最早,我所從事的是報道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美國軍人在印度與中國的所見所聞。數(shù)年之后,那一次的經(jīng)驗讓我興起一個念頭,想了解經(jīng)過一段時間之后,他們對印度人與中國人的最初印象是否有所改變。從那里出發(fā),我繼續(xù)探討世界事務所造成的沖擊,尤其是1950年代非洲的 崛起、美國社會的種族關系,特別是與美國黑人相關的部分。1957年我在小石城所做的調查就與此有關。接下來的7年,我又針對歷經(jīng)變遷之痛的尼格羅(Negro,黑種美國人)展開一系列更廣泛的密集訪談,從中我了解到,在這個世界的其他地方,還有很多人同樣在這種經(jīng)驗中打滾。于是我走出去,去探索以色列的美籍猶太人、印度的賤民、半島馬來西亞受英國教育的華人、脫離美國殖民的菲律賓人,以及從戰(zhàn)后灰燼中站起來的日本人。

全心投入了解政治的某些本質,尤其是歷經(jīng)政治變遷之后,我發(fā)現(xiàn),對于基本群體認同的本質,我還需要下更多的工夫,而最佳的途徑莫過于從基本處著手,從它的源頭起步。唯有如此,我才能夠看清楚,族群認同這個因子是如何在政治中穿梭往來,又是如何使我們?nèi)忌硐萜渲?。我所知道的,全都寫在這本書中。為了舉證說明,我大量引用自己過去做的功課,大都是在不同地方所做的個人訪談。注釋的用意是要加強說明這些事例,確認引用文句的出處,以及建議有興趣的讀者對相關主題做進一步研讀,畢竟本書在許多地方只是蜻蜓點水而已。

我的探索,讓我有機會在舊的土地上走過新的道路,用新的眼光去看舊的景象,用不同的音階去聽舊的聲音,為一些老問題找一些新的答案。談起我們的身體、語言、歷史與起源、宗教、民族,其實并沒有太多的“新”可言,除非正如我現(xiàn)在所做的,我們嘗試去了解它們是如何湊到一塊,用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環(huán)境,糾糾纏纏地扭成一團,以致我們以各自的形態(tài)變成今天這副模樣。一路走來,可以說飽嘗艱辛,也不知跌倒過多少回。但對我來說,這是一趟發(fā)現(xiàn)之旅,希望對于別人也能收到同樣的效果,盡管每個人的出發(fā)點和目的地都不盡相同。再怎么說,“族群”一詞今天已經(jīng)是大家耳熟能詳?shù)淖盅?,看過本書,至少可以比以前多了解一點它的概念。或許讀者也會像我一樣體會到,為什么一個時代又一個時代,深藏于我們身體與精神中的那些東西,一再阻擋住我們最深沉的希望—引導出一個更人性化的人類存在。

名家推薦

★ 只要政治秩序處于變遷階段,每個國家都必須在族群(部落的、種族的、宗教的、民族的)沖突間找到新的平衡點。

★ 權力與族群關系之所以能夠運轉,關鍵在于外在與內(nèi)在的現(xiàn)實與迷思都能夠維持不墜;其所以能夠存活,關鍵在于它能夠克服外來的挑戰(zhàn)或保持均勢,而內(nèi)部的主要族群又能各安其位并接受現(xiàn)狀。

★ 20世紀所有重大的戰(zhàn)爭與革命陣痛,19世紀所有改變?nèi)蛘紊鷳B(tài)的民族主義運動,都可以在西歐過去300年的政治、社會與哲學演變中找到根源。所有這些歷史與發(fā)展,不論其情境如何,也不論其形態(tài)如何,都是一種變遷的趨勢、理念與技術——由歐洲孕育的工業(yè)化、現(xiàn)代化與通訊技術形成,并由這些移動、擴散、競爭的權力體系無比盲目與宿命地帶到各個大陸——的結果。

★ 所有的證據(jù)都顯示,一個人之于其他的人,始終都是一只狼而不是別的。不過話又說回來,有人還是相信,人也可能是別的什么東西,而且這種想法從來沒有改變過。

★ 族群認同正在帝國的廢墟上抽芽滋衍,在各種新文化與新政治的墻縫中探頭,使理想主義者與理性主義者憂心不已,因為他們始終相信,這條道路之外,一定還有更好的途徑讓人類的故事繼續(xù)發(fā)展下去。

★ 每個族群都認為自己是被揀選的,而“其他的族群乃是某個不相干的神祇異想天開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每個族群也都把別的族群視為“投射負面認同的銀幕……并以此作為相互屠殺的理由”。埃里克松迫切呼吁全球性的普世改革,亦即了解“人類種性的真相與責任”,并以之形成一種環(huán)境,創(chuàng)造一種“更具有普世性與包容性的人類認同”,而這也正是現(xiàn)代科技賴以立足與存在的條件。

★ 人類之所以需要別人的與社會的認同,很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想要與眾不同。這一點之所以重要,主要是因為它代表一種虛假的解決方案,是要把人割裂,而不是促成他追求終極的一體性。

★ 弗洛姆說,初級連帶阻礙人發(fā)展“成為一個自由的、自主的、有創(chuàng)造力的個體”。與其他的人整合、結伙、團結可以增加力量,但也會導致“孤立、不安全的增加,以致對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所扮演的角色與生命的意義產(chǎn)生疑慮,并因此加深了自己身為一個人的無力感與無足輕重感”。初級連帶給人帶來的是“真正的安全感以及自己知道何去何從的歸屬感”。

★ 克利福德•格爾茨確信“這種人親土親的聯(lián)系隨時可以接續(xù)起來,源自于呱呱落地就具備的先天性,可以延伸進入信仰某種宗教、說某種語言,甚至只是一種方言,以及遵行某種社會規(guī)范的社群……也正是從這種連帶,直接輸入無數(shù)絕對性的東西”。

★ 族群認同是由一組現(xiàn)成的天性與價值組成。出于家庭的偶然,在某一時間,某一地方,從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起,他就與其他人共同擁有了那一組天性與價值。

★ 個人所屬的族群是有權有勢的還是卑下順從的?這種情形是靜態(tài)的還是變動的,以及,相對于其他人,自己是否能有所指望并活得下去?這個問題非同小可,是統(tǒng)治的大問題,也是各個族群之間在同一個屋檐下權力拉扯的問題。

★ 在基本群體中,一個人不僅不是孤立的,而且只要他選擇留下來并歸屬于它,就沒有人能夠否定或拒絕。那是任何人無法予以抹殺的一種身份,即便他自己想要掩飾、放棄或改變,也屬徒然。而在這個大遷徙的時代,許許多多的人東飄西蕩,身體與文化都離鄉(xiāng)背井,歸屬感就成了他們隨身攜帶的方舟,是遠祖所奉持的神殿,是“傳統(tǒng)”,是“道統(tǒng)”,是某種形式的信條或信念,對于無法回答的問題,自成一套解答。

★ 在我們這個時代,追求更高或至少是平等的自尊,也正是對這種需求的觸、受、愛、取、有,顛覆了所有這類形式的位階,并成為政治火山的主要動能之一。這種動能所強調的族群尊嚴,點燃了民族主義的運動之火,沖決了帝國主義的統(tǒng)治,也為民族與種族的沙文主義加添了燃料。

★ 一旦弱勢族群不再屈服,對加害者與受害者來說,族群認同都將成為一個問題,而且遲早會爆發(fā)成為社會與政治的沖突和危機。也就是在這一點上,基本群體認同與政治相遇。

★ 一位學者提出這樣的看法:“在我們與素未謀面的‘同胞’之間,存在著一種客觀的社會認同”,(身體)“在這里面,扮演著一個基本的角色……把社會比喻為‘政治身體’乃是天經(jīng)地義的……民間社會的功能可以反映我們身體的功能。”

★ 在基本群體認同上,由于身體是最初級的要素,因此,許多族群對異族通婚都設有極嚴格的禁忌與處罰,以免族群的身體一致性遭到威脅。在這方面,最常使用的字眼是“純潔”,隨之而來的強烈意涵則是,與其他身體的混合就是污染。

★ 任何可以高度區(qū)別的外表特征,只要有人蓄意挑動,都很容易引發(fā)社會體系的排擠或歧視。

★ 當族群認同處于重新發(fā)現(xiàn)、改頭換面與自我肯定之際,名字就會以某種方式不斷作祟。一個國家、一個個人、一個群體的名字,背負的是它整個過去的資產(chǎn)。在族群認同中,名字雖然不是核心部分,但卻可以引導我們找到核心,引導我們深入核心內(nèi)部的歷史、淵源與感情。

★ 一個民族、一個地方、一個觀念,在其遙遠或最近的過去當中,國家的名字經(jīng)常會反映出某種概念。

★ 在許多不同的場合,有些人為了掩飾或隱藏自己較低的地位或外人身份,改名換姓。這就好像黑人漂白皮膚或弄直頭發(fā),日本女性割雙眼皮,無非都是要使自己更“像”那些較受歡迎的人。同樣的,在名字上向優(yōu)勢族群認同,也是為了獲取隱姓埋名的好處。

★ 在每種文化里面,神祇、統(tǒng)治者,甚至一般的尋常人,大至天地宇宙,小至卑微的個人,名字都包含某種力量,或趨吉避兇,或解奧揭秘,甚至滿足需求。總之,一切都以名始,有名之后,即有禁忌。

★ 拋棄外國人的名字就如同改變國家的名字,已經(jīng)成為前殖民地人民自我認同與文化認同最簡便、最常見的方式。

★ 這個世界以族群的語言被命名、被描述,孩子從語言中了解這個世界的過去與現(xiàn)在,族群則以語匯和腔調呈現(xiàn)自己,編織出過去的故事,唱出或悲或喜的歌謠,歌頌鄉(xiāng)土之美、英雄之偉與神話之力。

★ 18世紀德國詩人兼哲學家赫爾德認為,語言喚醒了族群個別的存在意識,并使這種意識得以持續(xù),同時“借此把自己與其他的群體區(qū)隔開來”。語言“把一個民族的內(nèi)在心靈與內(nèi)在力量”具體化,“沒有語言,民族即不存在”。

★ 一位著名的語言學者曾說:一種語言“就是一支配備了陸海軍的部隊”。隨著舊殖民地的崩潰,新的國家在舊的殖民領域內(nèi)成立,在不同族群的權力拉扯中,勝負的關鍵就在于誰擁有真正的陸海軍與文化上的陸海軍。

★ 伊利亞德說:“把一個新生命當成宇宙起源與部落歷史的重演的殷殷叮嚀,無非是要把新生兒引入這個受到祝福的世界與文化,并宣布他與舊章故典是一體的,確認此一新生命的合法性。但這還不是全部。這個新生兒還要見證一連串的‘開始’。每個新的‘開始’,都要先知道它的‘起源’,知道這一切是怎么來的?!?

★ 從先人那邊,集體經(jīng)驗與個人的歷史和起源緊密結合,這種把過去與未來串聯(lián)起來的“時間”定位,滿足了個人某些最深沉、最迫切的需要。人從哪里來,往何處去,死去的時候是否就此孤零零地結束?所有這些需要確認的事情,都可以讓他知道,自己同那些尚存的或已逝的人是相連的,通過親子、家庭、親屬的關系,自己同他們是血脈相連的,在時間之流中擁有共同的祖先、前賢、信仰,以及想象的或歷史的經(jīng)驗。

★ 英國歷史學家普拉姆認為,“過去”的主要作用之一是要為“現(xiàn)在”取得合法性,基本上也就是為權力與權威取得認可。早期的統(tǒng)治者與統(tǒng)治階級在追溯自己的身世與權力時,無不想方設法攀緣皇室甚至神圣的權威,其道理即在于此。這種譜系饑渴,每個追逐地位與權力的群體都有。

★ 在非洲,美國黑人有他們更遙遠的過去,這一段空白的歷史仍然是個問題,而且日趨迫切。撇開別的不說,對美國黑人而言,非洲所象征的是,黑人的過去只是一片可怕的空白。《大英百科全書》1911年版上說:非洲是“沒有歷史的大陸”,生活其上的黑人各不相屬,處于落后的原始狀態(tài),與不斷加速發(fā)展的人類文明主流從未有過接觸。

★ 喬伊斯說得好,歷史是一場夢魘……人困在歷史里面,歷史也困在人的里面。

★ 嚴格地說,中國人沒有“起源的傳說”;這一點雖然相當特別,但之所以如此,或許是因為在中國人的觀念里面,他們根本就是與天地同時的。

★ 從遠古到今天,人類的每個文化幾乎都有一套信仰體系,其中又包括戒律、儀式與教義。

★ 宗教更是一種一體分享的經(jīng)驗,是一種能把個人與其他人連成一體的共同資產(chǎn)。

★ 宗教把非具象的東西予以具象化,為不可思議之事提供說法,為不可解答之事提供解答,使不可知之事可知,界定善惡是非,解開生死與時間之謎,套用韋伯的話,宗教是意義的來源。

★ 宗教為無意義之事提供意義,借此“介入個人的命運,進而讓我們安于此生絕對的現(xiàn)實”(威廉•詹姆斯)。

★ 綜觀充斥于當代的族群認同沖突,宗教都插上一腳,只是程度上有所差別而已。一般來說,宗教都與其他分量較重的因素──種族、土地、民族、歷史、權力等──交織成一團。

★ 非塵世的宗教大義與塵世的現(xiàn)實利益之間,鴻溝如此難以跨越,其癥結或許在于宣揚愛人如己的“福音”太不切實際。很明顯的,宗教對行為──尤其是政治行為──的影響,大可以大到極大,小又可以小到極小,其差別完全視情況而定。

★ 在黑人的生命經(jīng)驗里,宗教所提供的功能大矣哉!舉凡美國黑人生活中所欠缺的,教會都發(fā)揮了一定的作用,它既是情緒的宣泄口、避難所、安慰者,面對不人道的待遇時,也是尊嚴、心靈與人性的保護者;教會更是教育與動員的管道,是反抗與斗爭的催化劑,提供組織的領袖與核心成員──而所有這一切都與白人教會區(qū)隔,諷刺的是,兩邊所宣揚的教義都是兄弟之愛。

★ 愛默生說:當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國家的召喚優(yōu)于一切時,所有這些群體雖不至于消失,卻往往會在一陣激烈的掙扎之后,一點一點地把尊嚴都交給民族,民族這個共同體始終都是充分利用民脂民膏最方便的不二法門。

★ 共同的文化、歷史、傳統(tǒng)、語言、宗教,有的還加上“種族”,以及領土、政治、經(jīng)濟,所有這些東西各以不同的分量組成的一個實體,就是所謂的“民族”。

★ 把“民族”等同于“國家”,那么那些命運多舛、具備了“民族”的條件卻得不到自主權的,也就不能歸之為“民族”,只能停留在“部落”或“少數(shù)民族”階段。因此不論民族的定義是什么,這種命運其實與他們是否確實是“民族”無關,關鍵在于他們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建立自己的“國家”;要不然就是機緣俱足,雖然弱小卻還是有了自己的“國家”。

★ 政治上的國家概念不是從任何文化或族群的模子中打造出來的,而是源自西歐后改革時代建立新國家的理念與典范。英國、美國與法國的社會轉型與政治革命為這種國家的概念提供了源源活水,從這些理念出發(fā),“國家”的演進不像赫爾德是從文化到政治,而是從政治到文化。這也象征著一種新的文化認同,在某種程度上取代了一個人所擁有的舊文化遺產(chǎn),因此,不同民族的相互同化乃得以發(fā)生。

★ 面對一個既不安定又不保險的世界,在為個人提供安全方面──身體上的或感情上的──“民族”的支配力與影響力絕不亞于身為一個公民的身份。在自己的“國家”中,不論多么壓抑、不滿、疏離,最無奈的事實就是,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只會更加陌生、更加疏離;在一個國家擁有公民身份,但卻被剝奪了民族,也就無異于被拋擲到無家的荒漠,無異于處身于猛獸出沒的蠻荒。

★ 歷史景觀的每個面向──后殖民、后帝國、后革命,以及美國的后幻想──其實都逃不過國家、民族與民族主義的問題。所有這些問題深深影響著每個人的生存;在們一同走過巨大的政治變遷時,它們也在我們的族群認同上套了重塑的模子。

★ 基本群體認同的各個要素以多種方式進行融合,而且變化多端,沒有固定的模式。它們不是機器壓制出來的東西,而是藝術品。觀察每個要素時,不僅要看它過去發(fā)生的原因、它的來源,而且要看它演變的過程,看它今天在此時此地、在這些人、在這個環(huán)境中發(fā)生作用的原因。

★ 如果我們夠謙卑的話,就應該從人類長久以來的實際狀況著眼,而不是像那些精英學者與斗士,一廂情愿地訴諸理想主義,以為人類的部落分裂可以到此為止。除非完全根絕,族群的差異永遠無法消除,關于這一點,任何新的、更偉大的人類秩序其實都無能為力。

★ 即使族群全力奉獻于人類精神的加強,它本身的獨特性所能貢獻的,恐怕還是在于人類生存的殘酷面,而且在這方面,它所能產(chǎn)生的力量更勝于其他因素。長期觀察基本群體認同的本質與功能,將不難發(fā)現(xiàn),人我之分的情結根本就是與生俱來。族群意識不僅區(qū)別人我,而且切割人我。它為人我之別的感情因素提供價值基礎,并在與別人接觸的過程中形成相當程度的冷酷與暴力。

★ 族群之間,只要在關聯(lián)與血緣上有足夠的區(qū)隔性,猜疑、恐懼、敵意與暴力便很難避免,而暴力的程度則視彼此的政治關系與利益互動而定,從漠不關心到剝削、輕視、壓榨甚至屠殺,不一而足。從人類當前的情況來看,看不出有哪個民族不會重蹈這樣的覆轍,尤其是他們從被宰制的一群翻身,輪到自己掌權當家的時候。唯一的“新”問題是,面對當前這種“新”情勢,該用什么樣的政治制度、什么樣的政策去處理。

編輯推薦

★ 我建議你們有時間可以去看看《烏合之眾》、《狂熱分子》和《群氓之族》這三本書。這對了解群體心理很有幫助,從中可以了解為什么群眾會因為一個很小的事情把政府砸了。政府在工作也要運用社會心理的原理,這可以用來防范很多社會問題。 ——中國社會科學院農(nóng)村發(fā)展研究所教授 于建嶸

★ 這部書確是筆者所見迄今對族群這一議題討論最周詳、文獻與調查資料最充實的論著——臺灣東華大學教授喬健

★ 族群意識可以建立一個國家,也可以撕裂一個國家,《群氓之族》這本書可謂洞燭先機,早已看到了這股力量歷久不衰的重要性;同時,這又是一本文采斐然的大作,旁征博引,巨筆如椽,而這種得天獨厚、與時俱進的能力,卻又不失學術的嚴謹深思,正彰顯出作者的與眾不同?!绹槭±砉W院教授 白魯恂

★ 《群氓之族》是一本重要的學術著作,有廣泛的影響力,從部落偶像、身體、名字、語言、宗教、民族、歷史起源、新多元主義,來探討群體認同與政治變遷。作者實地采訪、研究,對于方興未艾的民族主義終將改變世界面貌,早已率先發(fā)出警訊?!_灣“中央研究院”院士 李亦園

精彩預覽

第一章 姆庇之家

動蕩稱王,宙斯遜位。——阿里斯托芬( 公元前445—前368?,雅典喜劇作家)

今天的世界,無數(shù)的族群——部落的、種族的、語言的、宗教的、民族的——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搶人行動,規(guī)模之大堪稱是全球性的。因為大家都認為,這種把人串聯(lián)起來的大動作,可以改善、確保或擴大每個族群的力量或地盤,并使自己的族群更能免于其他力量的威脅或敵意。很明顯的,這種情形并不新鮮,反而是人類歷史中最常見的老故事,只不過最近又死灰復燃而已,它是人類試圖尋找共存之道、免于彼此撕裂的行動失敗之后,重演以撒(Isaac)與以實瑪利(Ishmael)的沖突與決裂,各自再度退縮到自己洞穴中去的結果。

肯尼亞獨立(1963年)后,國內(nèi)政局因部落之間的緊張而陷于紛擾,掌權的基庫尤族(Kikuyu)召集族人舉行宣誓儀式,誓約:“誓死固守姆庇之家(House of Muumbi)?!薄澳繁印笔腔鶐煊热斯餐哪赣H,姆庇之家即孕育基庫尤人的子宮與養(yǎng)育基庫尤人的家園。族人以此宣誓效忠部族,并以此為最大的責任。事實上,不止是在肯尼亞,今天的世界上,到處都有這樣的姆庇之家,住在里面的人,比過去更緊密地靠在一起,也更緊密地結合成一體。過去到外面世界另尋出路的人回流了,仍然留在外面追求廣天闊地的也停了下來,何去何從正拿不定主意。四面八方,許多已經(jīng)趨于分崩離析的姆庇之家又在新的地方重建,而新的政治壓迫蓄意鼓動、挑起群體分裂,造成匱乏與恐懼,也迫使人們重返各自的姆庇之家。

人類社會的這種割裂,不僅尋??梢姸易怨乓讶唬徊贿^于今尤烈,形成一種諷刺、痛苦而又危險的吊詭:人類的科技越來越全球化,政治卻越來越部落化;人類的傳播系統(tǒng)越來越普及化,對于該傳播哪些東西卻知道得越來越少;人類離其他的行星越來越近,對自己這顆行星上的同類卻越來越不能容忍;活在分裂之中,人類越來越得不到尊嚴,卻越來越趨于分裂。面對世界資源與權力的前所未有的激烈爭奪,人類社會正把自己撕裂,撕裂成越來越小的碎片。

但是,族群的各個洞穴之間,今天卻是聲光聯(lián)機的。人類登陸月球的現(xiàn)場畫面,通過電視的熒光,打在各個姆庇之家的墻上,呈現(xiàn)在10億人的眼前。這種情形意味著,人類無從逃逸于天地之間,彼此間不相往來的族群雖然越來越多,彼此間的互動卻越來越頻繁;對于自己的存在與抗爭,每個族群都想方設法要讓世人知道,以強化自己的合理性;對于自己的生存與活命,每個族群都爭相抓住世界的眼睛與耳朵,企圖爭取到更多的支持。如此一來,當今人類社會裂解與再裂解的過程,不僅在每天的新聞里面歷歷如繪,而且可以隨時隨地無限制地復制,不論它們是發(fā)生在南非、南棉蘭老島(Mindanao)或南布朗克斯(Bronx),北呂宋或南新澤西,北愛爾蘭、阿拉斯加或錫蘭(Ceylon,今斯里蘭卡),比利時、比夫拉(Biafra)或蘇格蘭,以色列、威爾士或蘇丹、烏干達,塞浦路斯(Cyprus,地中海東面島嶼,1960年獨立)或馬來西亞,圭亞那(Guyana,南美洲唯一的英語國家)或基輔,還是克里夫蘭、孟買、貝爾法斯特。

所有這些新聞,報道的都是斗爭與沖突,血腥一如斑斑史冊,甚至猶有過之。拜現(xiàn)代進步科技所賜,族群之間的屠殺不發(fā)生則已,一旦爆發(fā)就是超大規(guī)模的,速度與范圍也都史無前例。清單如下:在印度,印度教教徒與伊斯蘭教教徒互相屠殺;在尼日利亞、剛果、乍得、蘇丹,部落之間內(nèi)戰(zhàn)不已;在阿薩姆(Assam)的東北部,印度人殺那加人(Nagas);在馬來西亞,馬來人殺華人;在布隆迪(Burundi,非洲中東部一小國),圖西人(Tutsis)殺胡圖人(Hutus);在阿爾斯特(Ulster,愛爾蘭與北愛的一部分),天主教教徒與新教教徒互殺;在塞浦路斯,是土耳其人與希臘人;在伊拉克,則是庫爾德人與伊拉克人;在新幾內(nèi)亞,巴布亞人(Papuans)對抗印度尼西亞人;在中東,有以色列人與阿拉伯人;在印度,有泰南迦那人(Telanganas)與安得拉人(Andhras)以及其他各族群;在菲律賓,有基督徒與穆斯林……可說是罄竹難書。

1945到1967年之間,這類“種族或文化的殺戮”,一一數(shù)算下來,“重大的”共有34次,小規(guī)模的多達數(shù)百次,死亡人數(shù)估計有748萬。

到了1974年,據(jù)保守估計,死亡總數(shù)確定已經(jīng)超過1000萬人。1970年,美國與南越軍隊攻入高棉,高棉人殺害數(shù)十萬越南人。1967到1970年,比夫拉內(nèi)戰(zhàn),將近200萬人死亡。1971年,在孟加拉國內(nèi)戰(zhàn)中,淺膚色的伊斯蘭族群旁遮普人(Punjabis)與帕坦人(Pathans)——均為巴基斯坦人——殺害近50萬深膚色的伊斯蘭族群東孟加拉人。1972到1973年,估計有10多萬胡圖人在布隆迪遭到殺害。1973到1974年,在烏干達,阿明(Amin)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與族人的政權,有9萬人據(jù)稱遭到枉死。撇開公然為之的戰(zhàn)爭與大規(guī)模的屠殺不論,因種族或文化沖突而不時發(fā)生的炸彈事件、暴動或其他暴力事件,為數(shù)同樣驚人。在世界各地新的政治版圖中,族群之間的緊張與拉鋸造成的暴力事件,事實上多到難以計數(shù)。因為,只要政治秩序處于變遷階段,每個國家都必須在族群(部落的、種族的、宗教的、民族的)沖突間找到新的平衡點,而這也正是各大洲每個國家必須面對的切身問題。

這種權力與族群關系的大洗牌,就幅度上來說,是全球性的。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較大的組合曾經(jīng)試圖以一個優(yōu)勢族群或族群整合進行控制,把分裂的各個族群維系成一個整體,但這些權力體系卻都先后式微。這些體系曾經(jīng)運用本身的向心力,營造出某種程度的秩序,使內(nèi)部的分歧不致太泛濫,而所謂的向心力,包括物質的、經(jīng)濟的、文化的與——最重要的——心理的,并把游戲規(guī)則融入信仰與行為的神話與迷思——亦即文化與種族優(yōu)秀或低劣的主張——將之內(nèi)化到每個人的意識中,使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加害者與被加害者都視為當然,然后再整合到制度里面以維持其運轉。這種體系運轉一段時間后,為統(tǒng)治者及其從較低階層中挑選出來的一群人制造了經(jīng)濟上的特權,有時候甚至產(chǎn)生了相當可觀的文學與藝術作品。其所以能夠運轉,關鍵在于外在與內(nèi)在的現(xiàn)實與迷思都能夠維持不墜;其所以能夠存活,關鍵在于它能夠克服外來的挑戰(zhàn)或保持均勢,而內(nèi)部的主要族群又能各安其位并接受現(xiàn)狀。

記錄顯示,這類體系各有不同長度的壽命,沒落可能費時極久,崩潰可能拖延漫長,但一律都不可能無限制地維持下去。在外在或內(nèi)部的壓力之下——通常是二者俱至——權威遭到削弱,合法性受到挑戰(zhàn),引發(fā)戰(zhàn)爭、失序與革命,權力體系隨之瓦解。這一類的例子,本質各異,如奧斯曼(Ottoman)、哈布斯堡(Hapsburg)與羅曼洛夫(Romanov)等帝國,曾經(jīng)統(tǒng)治過的地區(qū)包括大部分的中歐、東歐、西亞,以及大部分的北非,時間長達500余年;又如一些歐洲人在亞洲與非洲建立的帝國,曾經(jīng)控制過世界的大部分地區(qū),有的為期不到1個世紀,有的則長達300年。

奧斯曼的統(tǒng)治,始自1453年土耳其人攻占君士坦丁堡,于1918年壽終正寢,統(tǒng)治的巔峰時期,幅員從亞得里亞海到波斯灣、從西地中海到紅海,以俗稱的“小亞細亞”(Asia Minor)為中心,包括今天所謂“中東”(Middle East)的全部。統(tǒng)治期間,自阿爾及利亞到伊朗的邊界,無數(shù)的部落、民族與種族均在其管轄之下;歐洲部分的幅員則自博斯普魯斯海峽與黑海西岸,橫跨希臘、巴爾干、匈牙利,直逼維也納。

奧斯曼的歐洲領域,后來落入哈布斯堡王朝的奧匈帝國(Austro-Hungarian Empire)之手。1918年之前的半個世紀,奧匈帝國巔峰時期,統(tǒng)治范圍內(nèi)有日耳曼人、匈牙利人、波蘭人、捷克人、斯洛伐克人(Slovaks)、羅塞尼亞人(Ruthenians)、烏克蘭人、塞爾維亞人(Serbs)、克羅地亞人(Croats)、斯洛文尼亞人(Slo-venes)、波斯尼亞人(Bosnians)、馬其頓人(Macedonians)、羅馬尼亞人、意大利人,以及不下數(shù)十種——如果數(shù)不及百的話——較小但絕不相同的其他族群或次族群(subgroups)。

哈布斯堡之東、奧斯曼之北則是俄羅斯帝國,在將近400年的發(fā)展中,它的幅員向西與西南進入歐洲,并逐漸向東擴及亞洲。同樣是在關鍵性的1918年之前,這個帝國至少統(tǒng)治20個不同語言的族群,每個族群的人口都超過100萬,小的族群更是不計其數(shù)。蘇聯(lián)(Soviet Union)繼起之后,號稱自己是一個擁有“百個民族”的邦聯(lián),根據(jù)1920年代的資料,總數(shù)達到189個。

同一時期,歷史的潮汛另有出路,西歐挾貿(mào)易與軍事的力量進入亞洲與非洲。根據(jù)格羅弗•克拉克(Grover Clark)1936年的研究,在他的《太陽大地》(A Place in the Sun)地圖上所列舉出來的,歐洲人1492年統(tǒng)治地球的9%,到了1801年,增加到1/3,1880年又增加了1/3,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1913年——再增加近1/5,到193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前夕,達到了85%。當時,世界上70%的人口是在西方國家的統(tǒng)治之下,單單英國就占有世界1/4的土地,統(tǒng)治地球1/4的子民,總人數(shù)超過當時的中國,也比俄羅斯、美國、法國與日本加起來的人數(shù)還多;1820年代之前,西班牙占有南美洲;19世紀末期到1918年短短的期間內(nèi),德國也在亞洲與非洲分一杯羹。但還不止于此,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不列顛帝國之外,還有荷蘭之于東印度群島,美國之于菲律賓群島,比利時之于剛果,法國之于東南亞,以及英國與葡萄牙之于非洲。歐洲人對世界這種大規(guī)模的占領,幅員之廣或許只有蒙古人的征服差堪比擬,但在影響上前者遠遠地超過了后者。

就像遠古時代希臘人與羅馬人建立的大帝國,這些強權加諸各民族的統(tǒng)治并不止于烙上政治的印記。長期以來,它們通過各種方式與手段,或者干脆完全訴諸武力,把真真假假的優(yōu)越迷思強加于整個文化體系,不僅深入生活與統(tǒng)治方式,而且代代相傳,及于語文、藝術、宗教與哲學等精神層面,以及行政與司法的制度層面。在許多地區(qū),對于被統(tǒng)治民族的精英階層,這種影響尤其深遠。歐洲君主與貴族的遺風雖然大都消散了,但在某些方面,例如西班牙人與天主教對于拉丁美洲的影響,卻是難以磨滅地存留了下來。在存有多語言的印度,英國人留下了大量的語言遺產(chǎn);同樣的,在非洲,英國人與法國人也不遑多讓。在以色列,政治與行政模式以及其他許多東西,都是猶太復國主義(Zionism)的先驅從東歐原封不動搬過來的。而標榜歐洲式社會主義的政權,在國內(nèi),宗教權威的地位居然凌駕于大部分內(nèi)政事務,很明顯也是奧斯曼教區(qū)體制(Millet system)的遺緒,是英國在后奧斯曼的過渡時期中所保留下來的。因此,大批所謂“東方猶太人”(Oriental Jews)從奧斯曼與阿拉伯繼承過來的遺產(chǎn),又與來自歐洲的遺產(chǎn)面對面地碰上了。這么多亞洲與非洲文化的重塑會帶來什么結果,或許還需要更多的時間去觀察,但是,現(xiàn)代歐洲的印記深印其上卻是不容否認的。20世紀所有重大的戰(zhàn)爭與革命陣痛,19世紀所有改變?nèi)蛘紊鷳B(tài)的民族主義(nationalism)運動,都可以在西歐過去300年的政治、社會與哲學演變中找到根源。所有這些歷史與發(fā)展,不論其情境如何,也不論其形態(tài)如何,都是一種變遷的趨勢、理念與技術—由歐洲孕育的工業(yè)化、現(xiàn)代化與通訊技術形成,并由這些移動、擴散、競爭的權力體系無比盲目與宿命地帶到各個大陸—的結果。它所造成的沖擊,使得全世界的所有國家都不可能回頭再去重塑自己的過去了。

1918年之后與1945年之后,這些權力體系先后崩潰或消失,使世界上大部分的民族陷入了政治的離心狀態(tài)而各自運轉。帝國沒落之后,沒有較大的整合力量有效取代其地位,剩下的則是新興的核子強權,但直到目前為止,新的強權卻又無法建立并維持相互間的平衡,以致也沒有足夠的力量對各行其是的民族進行平衡的控制??傊?,新的整合力量絲毫無能為力。代表歐洲資本主義贏家的《凡爾賽和約》與國際聯(lián)盟(League of Nations)固然虛有其表,其基礎擴大后所組成的聯(lián)合國,也淪為主要強權——事實上只有兩個——之間權力斗爭的政治場域,面對數(shù)量大增的小國之間的沖突,照樣束手無策,而小國內(nèi)部與外部的摩擦與沖突,其癥結正在于民族的、種族的、部落的與宗教的歧義。1945年之后才出現(xiàn)的蘇維埃與美利堅集團,之所以脆弱不穩(wěn),真正的原因在于民族主義的卷土重來,自主與自尊的要求勢不可擋。像舊帝國那樣能夠讓附庸國服服帖帖聽話的局面,兩個集團盡管手操核子武力,卻也是力有未逮。

相反的,不論是在內(nèi)政或外交的競技場上,超級強權追求國家與戰(zhàn)略的利益時,面對人類此起彼落要求分家的大趨勢,如果不能勉為其難或禮讓三分地予以尊重,根本就是寸步難行。因此,美國不得不拋下白種人的優(yōu)越感,蘇聯(lián)則必須收起斯大林主義(Stalinism)集體恐怖的極端血腥。在世界的競技場上,兩個集團都發(fā)現(xiàn),整個地球已經(jīng)失控,必須尋求新的解決之道。它們大可以在太空中展開競爭,也可以設法限制彼此不斷升級的武器競賽,以避免造成相互之間的災難。但是,拿19世紀的規(guī)則大玩20世紀的權力游戲,它們卻不可能取得19世紀的成果。兩大集團的艦隊在各大洋上橫沖直撞,互別苗頭,火力之大足以毀掉100個阿加迪爾(Agadir),但它們卻也必須緊張地豎起電子眼睛與耳朵,提防更致命的沖突發(fā)生。訴諸有限的“傳統(tǒng)”武力,不論是俄羅斯式的短暫“奏效”(如在捷克與匈牙利),或美國式的長期消耗(如在越南與高棉),到頭來都是徒勞無功。隱身在小沖突(如越戰(zhàn)、阿以戰(zhàn)爭、印巴戰(zhàn)爭,以及塞浦路斯局勢等)的背后,兩大強權的巨大影響力都未能產(chǎn)生具體的結果。

沒有穩(wěn)定的勢力范圍,沒有聽話的附庸或任人擺布的工具,沒有永遠處于被動的犧牲者——在東歐沒有,在古巴沒有,在埃及沒有,在印度沒有,在中國或北越尤其沒有;在西歐沒有,在日本沒有,甚至在小小的圣多明哥(Santo Domingo)也沒有,在南越尤其沒有。而手執(zhí)新月彎刀的阿拉伯國家,以足可造成經(jīng)濟癱瘓的高價石油對抗西方核子強權,更與19世紀的權力互動關系形成了最強烈的對比。很明顯的,人類社會新一波的吶喊太過高漲,任何事務都已經(jīng)不再可能長久持續(xù)下去——即使只是幾十年——更不用說回到過去那種強權與征服、屈服與溫馴的老模式了。

1945年出現(xiàn)的兩極化權力體系,不出幾年就卷入了新的態(tài)勢,既有始料未及的三角問題,又有扭曲變形的四角關系。西歐從失落的帝國中復原,德國與日本也以令人想象不到的速度自灰燼中再生,而中國有如一座長期熄滅的火山醒了過來,或者應該這樣說,久未聽到的雷聲已在對岸隆隆響起。19世紀艱難的歲月中,那種持久不變的結盟已經(jīng)是明日黃花,20世紀呢?整個世界無非是一個權力重組的過程,本質性的動蕩把大部分的時日塞得滿滿的,而且可以確定的是,在可預見的未來,情形仍將如此。重建新的世界強權體系,即使只是在半個地球或1/4個世界上,或許還是可以產(chǎn)生新而較大的整合。然而,就整個情況來看,就算擁有強大的核子武力,那顯然也是最不被看好的指望。

新的結構架設在赤裸裸的武力上,如果不被看好,那么要寄望于當前主要的政治或信仰體系,大概也是緣木求魚了。以所謂中東地區(qū)(亦即西亞、西南亞與北非一帶)過去數(shù)十年的情形來看,伊斯蘭教的整合力量顯然太弱,不足以把任何政治組合或結盟長期維系起來;不同的阿拉伯國家與穆斯林族群,無法組成長久的聯(lián)盟,即使在對抗共同敵人以色列時也是如此。阿拉伯人一貫的政治風格,以及歷歷在目的事跡—例如西巴基斯坦(West Pakistan)對東孟加拉國(East Bengalis)的殘酷攻擊 ——在在顯示其與基督教一樣,可以在某時某地把別人——即使這個人是同一族群——當成兄弟,但絕不會是在此時此地。就世事的脈絡來看,由基督教信仰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羅馬天主教會(Roman Catholic Church),就在不久之前還可以說是一個普世性的機構,但在諸多現(xiàn)成的事例中,它卻提供了一個最有力的證明,顯示再怎么大規(guī)模的整合也已經(jīng)無力聚零為整,甚至維持其信仰體系的完整。至于俗世的夢想,例如馬克思所懷抱的新社會主義或無產(chǎn)階級國際主義,這半個世紀下來,也已經(jīng)完全落空。這個夢想曾經(jīng)被歐洲的社會主義民主打破,在1914年的大戰(zhàn)危機中,民主的歐洲分裂成一塊塊碎片,于是俄羅斯的十月革命再度喚起這個夢想。但是,當摩擦布爾什維克這盞“神燈”時,跑出來的卻是一個新瓶舊酒的精靈—俄羅斯民族共產(chǎn)主義,結果,夢又碎了。最后,社會主義解放的殘夢終于消失在斯大林的集中營與牢獄之中。希特勒德國在歐洲,以及日本在亞洲,也都曾經(jīng)妄圖把自己的那一套整合加諸世界,但都旋起旋滅,徒然造就了它們所挑戰(zhàn)的強權體系。最后只剩下美國式的大整合模式,但今天同樣被證明無效。相較于其他模式,美國式的整合雖然大不相同,也還沒有到失敗的地步,但1945年之后,它才進入最嚴酷的考驗階段,而考驗正在進行中。

我們今天所經(jīng)歷的世界,不是新的整合正在形成,而是破碎成小塊小片,有如大大小小的星球,自爆炸中的銀河系里爆裂出來,每個星球都以離心的自轉離開,同時也都緊緊抓住各自的碎片,使其不致因自身的旋轉而被甩離。這幅景象,就算我們圖文并茂地凸顯其中較大的特征,想要看得清楚,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后殖民時代:1945年以來,已經(jīng)成為過去的帝國,在亞洲與非洲被切割成80個左右的國家,大的如印度,小的如阿曼(Oman),最小的如瑙魯(Nauru),最新的如幾內(nèi)亞比紹(Guinea-Bissau)。新國家之所以有如雨后春筍,原因不外是外來政權已經(jīng)無以為繼,被統(tǒng)治者再也不甘屈居人下。在少數(shù)幾個地方,如國大黨(Congress)領導的印度與共產(chǎn)黨領導的北越,撐著民族主義的大旗,爭取獨立的斗爭持續(xù)了好幾十年。在更多的地方,例如非洲部分地區(qū),則是帝國主義倉皇離去的結果(如剛果);有些地方—法屬非洲多屬此例—甚至是外來統(tǒng)治者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認,即使游戲不改,名字也該換一個了。在英屬非洲,例如加納(Ghana)、肯尼亞與其他幾個地方,民族主義的不滿情緒早已存在;但是,那些1957年之后在非洲新興國家中具分量的政黨或團體,大部分在1948年之后才出現(xiàn)。在葡屬非洲,則是經(jīng)過另一個10年的民族主義游擊戰(zhàn)爭才獲得獨立,并迫使最早也是最小的帝國—葡萄牙—最后一個撤離非洲。在亞洲,西方帝國只保留了香港與澳門諸島,原因無他,過去一向吃癟的中國不想動它們而已。

亞洲與非洲的民族主義勝利,姑且不論其來龍去脈,都來得太遲了。民族國家作為一項政治工具,過去對經(jīng)濟發(fā)展與社會變遷都有其貢獻,但在當時,其能量早已消耗殆盡。擺脫外來統(tǒng)治者的負軛—或者說它是自行脫落的—充其量只是滿足了殖民地人民重獲自尊自信的強烈需求。就這一點來說,新的民族主義者也只是用一批本土的無賴取代了外來的壞蛋,并將帝國主義最惡名昭彰的象征與核心迷思—外來文化與種族的優(yōu)越—掃地出門。在這個他們從未出力打造的世界,他們甚至別無所圖,就只是要建立一個新的國家而已。但是,這些民族一旦脫離了外來的統(tǒng)治,面對經(jīng)濟發(fā)展與社會變遷排山倒海而來的問題時,新的國家所能提供的機會又是最有限的。

在亞洲與非洲,民族主義所用的說詞充滿了浪漫色彩,不脫前一個世紀歐洲民族主義那一套崇尚自由之說。但是,新的自由并未帶來新的平等,更不幸的是,甚至沒有帶來同胞之愛。在黎明的曙光中,新的日子是灰暗的。這些新的國家,過去從未以個別的國家形式存在過,也從未以目前的形式存在過;幾乎所有的國界都不是從遠古繼承下來,而是從殖民時代沿襲下來;國界劃定時,住在那兒的是些什么民族,根本從來沒有考慮過。今天大部分的非洲國界,完全是殖民列強擅自做主劃定的,例如在1884年歐洲的柏林會議。殖民地只是一個政治或行政單位,居住其間的民族通常多達十余、數(shù)十甚至數(shù)以百計,而這些民族之間,因地域、種族、宗教、語言、部落的不同,原本都互有區(qū)隔,甚至是互相對立的。這種固有的區(qū)隔,從殖民地轉型成主權國家時,被完整保存下來的只有一兩個,其余的全是多元混雜,不僅成為這些新國家數(shù)十年來重大的政治問題,而且制造了不斷的沖突。反抗殖民主義的民族自決(self-determination of nations)圣杯,到了后殖民時代,變成了族群沖突、分裂、叛變與壓迫的毒藥。

同一時代中,以不同方式受到西方列強影響的國家,倒是有少數(shù)幾個能免于這種情況。日本并未被殖民過,雖然也有少數(shù)民族,但族群的同構型基本上極高。另一方面,重新站起來的中國卻有相當復雜的“民族問題”,整個邊疆地區(qū),沿南部的山區(qū),經(jīng)過西藏、新疆到內(nèi)蒙古,世居的非漢人少數(shù)民族,論面積,約占中國領土之半;論人口,約為總人口數(shù)的1/10弱。這些少數(shù)民族,無論對中共、國民黨政府或之前的清王朝,都是內(nèi)政上極大的困擾,以后也仍將是漢民族的中國統(tǒng)治者得傷腦筋的問題;以目前中國與蘇聯(lián)的關系來看,北部與西部的壓力尤其大,甚至可能成為外交上的危機因素。

總之,絕大多數(shù)的前殖民國家都是多種族群的混合,多數(shù)民族與少數(shù)民族的分布,各種可能的狀況都有,相互之間或是相持不下,或是不對等的多元。無論哪一種情形,都存在著不同形式與不同程度的矛盾。

印度—巴基斯坦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好例子。一開始,印度的多數(shù)族群印度教教徒(Hindu)與少數(shù)族群穆斯林就已經(jīng)是壁壘分明,1947到1948年發(fā)生大規(guī)模屠殺與逃亡潮,終于使雙方?jīng)Q裂分家,此后又發(fā)生過3次戰(zhàn)爭。除了仍然留在印度的4500萬穆斯林,印度境內(nèi)還有其他人數(shù)更少的少數(shù)民族,包括錫克教教徒(Sikhs)、耆那教教徒(Jains)與基督徒,此外還有一些更小的族群,在內(nèi)部所造成的緊張、分裂與沖突更深更大,其中包括約12個頑強的地方主義團體、15個主要的以及50個較小的語言族群、數(shù)十個主要的種姓(caste)及數(shù)千個次等種姓(subcaste),種姓體系之外更有為數(shù)8000萬的賤民(untouchable)。再談到西巴基斯坦,其內(nèi)部已有旁遮普人、帕坦人、信德人以及其他族群之間的緊張與宿怨,又對東巴基斯坦的自己人大肆屠殺,結果以東巴基斯坦獨立為孟加拉國收場。為了隔離穆斯林與印度教教徒,它不惜血流成河與印度分治;為了割裂穆斯林兄弟,它也照樣不惜血流成河。

類似的情況,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發(fā)生,幾乎沒完沒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的30多年之間,可以說是暴力充斥,包括內(nèi)戰(zhàn)、叛亂、鎮(zhèn)壓、滅族式的政變與反政變等。在這些沖突中,絕大部分浮上表面的嫌隙,早在前殖民時代即已存在,全都是根深蒂固的宿仇與舊怨。

當然,有些沖突是殖民時代的移民造成的。移民,包括自愿的、誘騙的或強迫的,例如大量非洲人淪為奴隸;契約勞工潮,尤其是來自印度的;以及來自中國、印度與地中海東部諸國的新舊移民,大量移往東南亞、非洲以及大西洋、太平洋諸島。移民潮帶來新的混合族群,例如錫蘭的僧伽羅人(Sinhalese)與泰米爾人(Tamil);拉丁美洲的美洲印第安人、非洲人與歐洲人;馬來西亞的馬來人(Malay)、華人與印度人;在圭亞那、特立尼達、牙買加,印度人——有時候是華人——與非洲人混合,在斐濟與大洋洲其他地方又與美拉尼西亞人(Melanesians)或波利尼西亞人(Polynesians)混居;另外在東南亞,華人有為數(shù)龐大的移民,在加勒比海地區(qū)也有,但規(guī)模小得多。此外還有比這些更邊緣的族群,例如英裔印度人(Anglo-Indians)、英裔緬甸人(Anglo-Burmans)與其他歐裔亞洲人(Eurasians),以及大部分的歐裔非洲人(Eurafricans),棄民般屈居于高度階層化的殖民社會中。這些族群,包括生意人與勞工,例如東南亞的華人、緬甸與東非的印度人,在后殖民時代各國獨立后,于當?shù)厣鐣淖迦壕o張中,經(jīng)常成為孤立無援的斗爭對象或替罪羔羊。然而,有時候由于人數(shù)眾多,雖然仍屬少數(shù),卻非任人宰割,例如在馬來西亞,占總人口數(shù)40%的華人,就能與強勢的馬來人維持一種微妙而不安定的平衡;又如在圭亞那,實際上屬于多數(shù)的印度人,與非洲裔圭亞那人也處于類似的關系。在這兩個國家,此種情形導致群眾暴力與流血事件不斷重演,也始終是后殖民時代重大的權力難題。

總之,在這些體質脆弱的新國家中,掌權的新人為了確立新國家的主權,不得不面對新國家的認同問題,在設法自衛(wèi)、免于強大反對勢力的打擊之外,又要發(fā)展經(jīng)濟,克服嚴重的貧窮與落后,最后,更必須設法消弭內(nèi)部族群之間長期的敵對與分裂,以營造一個長遠的整合社會。

后帝國時代:西歐一向以世界的中心自居,自其地向東,而有近東、中東、遠東之分;格林威治是時間與經(jīng)度的起點;馬克思主義者一直預言、帝國主義者也一直擔心的崩潰與革命,到了后帝國時代并沒有發(fā)生。相反的,歐洲人發(fā)現(xiàn),卸除了白種人的負擔,其實是一種解脫而非災難。戰(zhàn)后,在美國人的協(xié)助下,歐洲人發(fā)現(xiàn),自己大可另起爐灶,英國的表現(xiàn)雖然比不上法國、比利時或荷蘭,但也不差,所有這些國家,加上以驚人速度從灰燼中站起來的德國,比起舊歐洲絲毫不遜色。事實顯示,縱使沒有堅船利炮踵其后,生意還是可以做得很好。好幾年下來,法國在印度支那(Indochina,包括今越南、緬甸、老撾、泰國等國)與阿爾及利亞,繼續(xù)為它的偉大奮斗—比對抗納粹更賣力也更鍥而不舍—戴高樂也始終念茲在茲,有如杜莎夫人蠟像館(Tussaud)中的一尊蠟像。英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穩(wěn)住國內(nèi),馬上又得清理帝國留在蘇伊士以東與地中海的幾個爛攤子。失去了世界強權的舞臺布景,在世界權力的競爭中不再扮演決定性的角色,歐洲人必須圖存;換句話說,在歐洲西邊那塊巴掌大的半島上,他們必須重新調整彼此的關系,一些小國開始推動“新歐洲”誕生,想要整合其間活力十足的民族分離,并使之理性化。盡管這股風潮彌漫,不論將會弄出什么樣的整合,放眼未來,合的力量仍將弱于分。

更重要的是,就歐洲來說,“分”的情況比過去更為顯著。帝國與強權的沒落,對歐洲人來說,形成了一種始料未及的發(fā)展,亦即歐洲社會中某些次民族(subnation)族群,好幾個世紀以來一直安于被動附庸的地位—或者看不出來有什么不滿—如今這個由準許、同意或臣服所構成的結構體卻開始松動,以致陰魂不散的分離主義(seperatism)重新浮現(xiàn);新的“民族”運動或風潮再度抬頭,基于地域、語言或政治的理由,爭取失落已久的自治(autonomy);有些則是激進的新文化復興運動,雖然不是來勢洶洶,但也絕不可等閑視之。在這種情況下,出現(xiàn)了不同面向與強度的摩擦:在大不列顛,有威爾士人、蘇格蘭人,甚至馬恩島人(Manx),在阿爾斯特有天主教教徒與新教教徒重啟爭端;在比利時,有佛蘭德人(Flemish)與瓦龍人(Walloon)的沖突;在西班牙,有巴斯克人(Basques)的騷動;在法國,有布里多尼人(Breton)與其他的地域族群;瑞士則有汝拉人(Jurasians),并且擴及北美洲,在加拿大有魁北克民族主義。

后帝國經(jīng)驗的另一個結果,是殖民者在殖民地所生的后代大量移入他們的母國,包括印度人、巴基斯坦人、非洲人與西印度人移往大不列顛,阿爾及利亞人移往法國,印度尼西亞的歐裔亞洲人與安汶人(Amboinese)移往荷蘭。在過去,這一類人都是由殖民體系挑選出來、送往母國接受教育、準備予以吸收的少數(shù)精英;如今卻大不相同,這些為數(shù)眾多的移民,幾乎全是為了改善生活條件、不得已踏上黃金之路的勞動人口。由于舊的權威關系已經(jīng)瓦解,這些教育水準不高的人,明白自己屬于新來的階級,是要來落地生根的異鄉(xiāng)人,而不是別人可以忍受的過客,加上人數(shù)眾多,以致形成新的內(nèi)部緊張、沖突與街頭暴力。過去出于自負而包容種族差異的態(tài)度因此也有了轉變,在法國尤其明顯。這些文明較盛、文化較高、過去大肆向外擴張的國家,因為這種經(jīng)驗產(chǎn)生了新的問題,對于本身的社會特質以及多元主義的形式,也提出了新的質疑。

后革命時代:馬克思主義的社會主義理論,承諾一個國際社會主義的新秩序,以取代資本主義的無政府、帝國主義的壓迫,以及民族主義對抗所導致的戰(zhàn)爭。在蘇聯(lián),布爾什維克所承諾的,正是這樣的一個社會與政治體制,全國的100多個民族,有些享有領土的獨立,但全部都享有文化與語言的自主,同時又能在中央權力機構享有某些代表權。但是,所有這些承諾都破滅了,而問題正好就出在“民族問題”上。民族問題,在共產(chǎn)主義理論中始終是個中心議題,在共產(chǎn)黨的政策里也始終是個棘手的議題。

蘇聯(lián)會變成一個民族的共產(chǎn)主義政權(national-Communist power),開始的時候是身不由己,到了斯大林的手上,則是出于故意?;谧约旱拿褡鍛?zhàn)略目標與政策,蘇聯(lián)甚至出賣了其他地方的革命運動,這在德國、中國、西班牙與法國所造成的后果尤其重大;在1920到1940年之間,這些國家如果沒有蘇聯(lián)的介入而能走自己的道路,可能早已大幅改變世界歷史的進程。這一段歷史,后來又直接導致蘇聯(lián)民族共產(chǎn)主義與中國民族共產(chǎn)主義的決裂—今天在蘇聯(lián),“黃禍”之說言之鑿鑿,其威脅遠甚昔日之美國或霍亨索倫日耳曼(Hohenzollen Germany)。

在蘇聯(lián)國內(nèi),共產(chǎn)主義承諾的新秩序同樣是空話一句。共產(chǎn)主義在蘇聯(lián)一黨專政了60年,在東歐也有將近30年的歷史,無論是國家內(nèi)部或集團內(nèi)部的政策,大部分仍然是圍繞著古已有之的對抗在打轉,組成這些國家的數(shù)十個民族之間,過去未能解決的問題今天依然存在。各自分立的共和國是建立了,處理民族問題的相關機構也成立了,政治上與文化上的民族自主玩得有模有樣,但是,理論上尊重民族與文化的那條線,仍然與中央集權那條威權主義的線糾纏不清,不論在哪一方面,都落入一套設計好的環(huán)節(jié),不是配合權力行使的需要,就是迎合當權者的基本教義。民族問題不僅在蘇聯(lián)未能解決,甚至斯大林長達30年的統(tǒng)治也無能為力—斯大林本人是格魯吉亞人(Georgian),也是“民族問題”理論專家—在他當權期間,一聲令下,有的民族整個遭到連根拔除與放逐,被處死的人數(shù)以百萬計。另一方面,1945年掌握東歐與東南歐以來,帝國權力所能達到的民族,蘇聯(lián)同樣無法有效控制。至于各個附庸國政權,對內(nèi)部的民族問題也是束手無策。在捷克,捷克人與斯洛伐克人仍然鬧得不可開交;蘇聯(lián)1968年揮軍入侵這個國家時,就是充分利用了這種內(nèi)部的矛盾。在南斯拉夫,年老的鐵托(Tito)遲暮之年仍然費盡心思,防堵塞爾維亞人、克羅地亞人、黑山人(Montenegrin)、波斯尼亞人以及其他尋求分家的民族把這個國家撕裂。羅馬尼亞與匈牙利之間,仍然為了特蘭西瓦尼亞(Transylvania)爭纏不休,雙方都利用對方的少數(shù)民族—阿爾巴尼亞人(Albanian)、馬其頓人、匈牙利人或其他族群—作武器,從外部施壓或進行反制。這種模式不僅見于俄國的西緣,同樣也出現(xiàn)在東邊。

不論訴諸空泛的信念、或大規(guī)模的工業(yè)化與都市化、或世代交替、或高度中央集權、或集體壓迫、或精致的理論、或體系完備的規(guī)劃,在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政權統(tǒng)治下,許許多多民族或族群的分離傾向,不僅至今不息而且根深蒂固,顯然無法遏阻。社會主義的國際主義,與基督教的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一樣,仍然只是被現(xiàn)實嘲笑的一個虛幻神話。反大俄羅斯(或大捷克、大塞爾維亞、大匈牙利、大羅馬尼亞)的情結仍然在點燃沖突的火種,跟共產(chǎn)主義當權之前的各個世代比起來,行為模式也依然如故,沒有什么太大的改變。

后幻想時代:在美國,1945年之后,隨著白人的世界霸權體系崩潰,對美國社會所抱持的幻想也一個接著一個像氣球般被刺破,有關“美國人”的認同問題,也以新的方式與新的尺度升溫,并進入一個新的時代。社會中所有的族群關系都處于劇烈的改變中,每個族群內(nèi)部也面臨同樣劇烈的自我反思。

之所以造成這種情況,部分原因是美國黑人長期爭取民權(civil right)的努力在最高法院終于到了決定性的時刻;另一個因素則是世界局勢所帶來的壓力??傊?,事實擺在眼前,對于舊的游戲規(guī)則,美國黑人不再接受也不再讓步,而社會的腳步顯然已經(jīng)準備改變,于是,就這樣動起來了。過去一直忽視黑人而活在幻想中的美國社會,終于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民間鼓吹自由思想的黑人與白人,經(jīng)過50年的奮斗,總算贏得最后勝利,將名義上對全民開放、實際上卻把黑人排除在外的公民權從法律上扭轉過來。接下來,對于自己長期忍氣吞聲所造成的一切后果,黑人繼續(xù)提出挑戰(zhàn),對習慣成自然的歧視高墻展開沖撞,對長期以來使他們在社會上與經(jīng)濟上寸步難行的障礙進行跨越。但是,最痛苦也最困惑的,可能是他們必須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并重新定位自己,這個過程引導一些美國黑人去尋找自己的“姆庇之家”,希望能夠在陌生的新環(huán)境中發(fā)現(xiàn)一些東西,不僅認同自己是“黑人”,并且認同自己是“美國人”。于是,他們又以最尖銳的方式提出這樣的問題:1945年之后終于開放、開始包容長期以來完全或部分被排除的族群的美國社會,是否會開放得更寬更闊,以過去接納其他族群—天主教教徒、猶太人、華人、日本人,等等—的相同基礎包容黑人,讓所有的人都享有相同的權利、地位與機會?

“黑人”與“美國人”的認同危機,本身又足以成為另一種危機。在這些年中,它所產(chǎn)生的效應對社會上其他的族群造成了重大的改變,就像在沿路不同的車站,有的族群“進”,有的則是“出”。對于某些一向被其他族群視為“進”的“族群”,這種效應不僅改變了別人對他們的看法,也改變了他們對自己的看法。例如信奉基督新教(Protestants)、系出北歐的白人,一直被視為社會上優(yōu)勢的多數(shù)“族群”,如今卻變成一盤散沙,被貼上帶有貶義的標簽“黃蜂”(Wasp,即WASP,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的簡稱),至于其他大多數(shù)的非白人族群—墨西哥裔美國人,以及西班牙語族群、華裔美國人與日裔美國人—卻有一點類似黑人的模式,開始有樣學樣,以激進邊緣族群的姿態(tài)站出來,對全體居民普遍存在、深有同感的感受做出響應,并且隨時表達出來,使他們在社會中的地位以及他們對本身的印象都隨之改變。

白人里面自成一格的次族群(subgroupings)間,這種傾向卻比較不明顯,反應通常在兩可之間,因此變動所引發(fā)的效應也是多重的。然而,在美國此一趨勢與環(huán)境的重大轉變中,“進”得最深的卻是一個白人的次族群—愛爾蘭天主教教徒(Irish Catholics)。1960年,一位愛爾蘭天主教教徒當選美國總統(tǒng),對愛爾蘭裔美國人與反天主教情結而言,都是歷史的一座分水嶺。對于社會風氣的改變、神職人員內(nèi)心的掙扎、天主教的教育,以及天主教教徒在信仰上的堅持與實踐,天主教會逐漸采取開放態(tài)度,這對愛爾蘭裔美國人及所有的天主教教徒來說,都是眼界上了不起的重大改變。

至于猶太人,雖然不可能那么快就入主白宮,但早在1945年左右,他們已經(jīng)跨越了一直高高豎立在他們面前的障礙。新的包容經(jīng)驗使某些猶太人擔心他們的姆庇之家難以保存,在圈內(nèi)他們經(jīng)常告誡以及非常努力地維持猶太人的團結。但另一方面,對于這種團結的士氣,不久卻出現(xiàn)了明顯的阻力;過去數(shù)十年在民權運動上一直攜手合作的黑人,這時與猶太人產(chǎn)生了裂痕,黑人好戰(zhàn)的激進派以及某些溫和派轉變成了死硬的反猶太主義(anti-Semitism),其情況與1960年代所謂新左派(New Left)反猶太復國運動及反以色列的立場極為類似,對于那些過去自認是“老”左派,以及在美國政治中一直支持自由運動的猶太人來說,此一發(fā)展無疑產(chǎn)生了極大的排斥作用。1967年之后,尤其是1973年的十月戰(zhàn)爭(the October War)之后,在對待以色列的問題上,各方面都出現(xiàn)了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在政府的政策上如此,在基督新教與天主教等宗教團體方面亦復如此。因此,在1960與1970年代,對許多猶太人而言,不確定感再度襲來,不安全感則突然浮現(xiàn),對于既為“猶太人”又是“美國人”那種再清楚不過的認知,再度出現(xiàn)了困惑,很難想象庫爾特•萊溫(Kurt Lewin)所譴責的“歸屬的不確定”又陰魂不散地回來了??傊?,在美國這一波改變的過程中,跟所有其他族群一樣,猶太人也發(fā)現(xiàn),他們的認同其實是美國本身的認同尚未成型的一部分。

由歐洲天主教移民的第二代及第三代所構成的美國白人族群,在這一波沖擊中所受到的影響仍然看不太出來。這些過去被稱為“白種人”(white ethnics)的族群,占美國“中產(chǎn)”與“藍領”階級的極大部分。關于這些族群的不滿,很多已經(jīng)見諸文字,其中尤以1960年代黑人在東北部工業(yè)大城對工作與社區(qū)點燃新一波的攻勢,亦即所謂的反撲(backlash),最令他們感到害怕;這些選民的訴求,在1968與1972年的全國性政治活動中,也促成了喬治•華萊士(George Wallace)的參選。這些族群的大部分人,所認同的仍然是他們原來的民族,他們的父祖輩都是意大利人、波蘭人、捷克人、斯洛伐克人、烏克蘭人、斯洛文尼亞人、匈牙利人、亞美尼亞人、希臘人,以及其他近30年來的移民族群。在黑人新一波高姿態(tài)的氣焰刺激之下,強調族群(ethnic)的文章與言論也開始在這些地區(qū)出現(xiàn),大部分這類作品,不是出自對族群深信不疑的老一輩,就是出自那些被黑色爆炸逼退到角落的新一代種族狂熱分子。在這些年里,這些高度分歧的族群,深受經(jīng)濟與社會壓力之苦,在他們的情緒與感受中,人種因素到底占多大的分量,由于缺乏足夠的數(shù)據(jù),還很難說得準。但很明顯的,就像其他的族群一樣,他們當時暴露在新的環(huán)境中,同樣感受到美國社會并不如他們以前所想的那樣融洽,什么是“美國人”這個問題,并不如他們以前所認知的那樣清楚,其他人所面對的重新定位,他們同樣也面對著。

對某些人來說,這是認同的危機,如同黑人的例子,或者至少是認同的問題,如同許多其他的族群。但就整體而言,隨之而來的是美國生活中一系列的矛盾與危機,而且在同一時間都達到了某個頂點。持續(xù)的貧窮及其所產(chǎn)生的后果,墮落的貧民區(qū)及封閉的中心都市、毒品、污染的環(huán)境,以及突然發(fā)現(xiàn)工業(yè)時代有其限度,不是每樣從工廠煙囪里出來的東西都是進步的,所有這類的困惑都跟這些矛盾和危機脫不了干系。它們也與越戰(zhàn)深創(chuàng)巨痛的經(jīng)驗有關,這場戰(zhàn)爭使人們對平常深信不疑的終極價值產(chǎn)生疑問,更甭說美國在世界上使用武力是否正當?shù)膯栴}了。在水門丑聞中,面對彈劾的壓力,一個總統(tǒng)破天荒地辭職下臺,也讓美國政治制度的本質被打上了問號。20年之間,在美國生活的主要領域中,所有這些亂象紛陳的事件,使許多昔日的幻想為之破滅,或降到了最低點。這些幻想包括:美國是一個“熔爐”;美國制度存在著真正的自由與民主,尤其是在對待非白人的少數(shù)族群方面;科技進步日新月異的價值;以及在國際事務中美國扮演角色的虛擬價值。身為“美國人”的意義何在?在過去,每個人都自以為自己再明白不過—或者想當然地以為自己知道—如今卻茫然以對,或者越來越抓不到頭緒。這種情形普遍見于各個年齡層,但在1960年代末期,一股不滿的情緒,卻在最激進、最不爽的年輕人中間,以最極端的方式爆發(fā)開來,利刃般朝所有的人切割下去,既深且廣。

如果許多人、許多族群都開始認為,真正的安全,只有在部落族人緊緊圍成的圈子中才能找到,只有在自己美國式的姆庇之家才能找到,那么,在我們?yōu)槊绹露嘣髁x追尋新定義與新形式的路上,我們跌倒了,那是一點也不會令人意外或驚奇的。

種種情勢引發(fā)了新的問題,也提高了新問題的層次,在在需要投入新的探討,并要求我們重探以前匆忙走過的來路,重探過去我們以為是陽關大道的舊途。由于空間那樣遼闊,樣貌那樣繁多,其間不免物換星移,地球上,與人類每個族群有關的空間已經(jīng)有所變動,人類看自己或看別人,光線、角度、陰影與映像也都不復從前或正在改變。所有的姿勢與風格都已經(jīng)有別于舊態(tài),也或多或少地改頭換面。由于舊權力體系崩潰,新的體系又脆弱不穩(wěn),所有的族群關系都陷入動蕩不安,于是乎,新的巨大的困擾乃在我們周遭升起。為此,我們牢牢抓住過去某個比較安全的殘跡,尋找那些不知為什么會在某個地方丟失的東西,一頭栽回到部落的洞穴,栽回到姆庇之家。重回可以滿足某些需求的環(huán)境,退回再度把自己封閉起來的高墻后面,這種沖動如此強烈,在他們的心里,仿佛真有那樣一個地方,他們能夠找到歸屬感,在那兒,只要能與同類相聚相守,就能夠在肉體上與精神上重拾某種程度的安全。

正因為如此,在安排政治與社會事務上,我們正在把自己再度割裂,把自己再度部落化,而且動作之快,超過我們追求更有人性的人際關系。在這個大變動的時代,人類應該何去何從,可以何去何從,現(xiàn)在還沒有答案。因為,實在很難描繪一個超級巴爾干化(super-Balkanized)的世界如何能夠解決這個地球上最迫在眉睫的任何問題;除非有某個更大的新整合出現(xiàn),或許還有一點機會。后核子時代的一片安靜可能是一種方式,到那個時候,什么都解決了。或是回到過去,亦即出現(xiàn)一個新的集權體制,用武力去貫徹與維持整合;反正所有的證據(jù)都顯示,一個人之于其他的人,始終都是一只狼而不是別的。不過話又說回來,有人還是相信,人也可能是別的什么東西,而且這種想法從來沒有改變過。總之,相當可能的是,目前這種大分裂的發(fā)作或許會引導新的多元主義形成,并在某種程度上,比較能夠讓人在新的環(huán)境中滿足以前的需求。

如果我們還有任何機會朝這個方向行動,依我看,就得先問一個老問題:為什么人類大部分共同的需求都只能在他們最褊狹的族群中得到充分滿足,在其他更廣闊的—不用說什么如同手足般的—政治體系或團體中就難以甚至無法滿足?200多年來,西方世界最有智慧的人都相信,憑著科學的進步、知識的增長、對自然的控制,理性將獲勝,而人類早期所有的落伍都會一去不回。所謂落伍,包括各種迷信—其中包括許多宗教—以及那些阻礙人類精神擴充并使人類存在無法更人性化的部落格局??茖W進步了,知識增長了,自然受到了控制,但是,理性并未勝利,部落主義(tribalism)并未消失。這就好像奧斯卡•哈默斯泰因(Oscar Hammerstein)的暹羅國王(King of Siam)所說的,是“一個謎”。最糟的是,當前的再部落化顯示,連幻想都已經(jīng)破滅。從最好的一面來看,目前各種事物所呈現(xiàn)的亂象,無非是出于人類各個族群的要求,亦即每個人在社會中都應該享有受人尊重以及自我尊重的地位。問題是,而且這一直都是個問題,除了我們隨時隨地都要維持非常態(tài)的恐怖平衡之外,還有沒有其他方法能夠使族群之間互相尊重。

為了更明白我們的艱難處境,對于基本群體認同(basic group identity)的核心本質與功能,有必要做一個新的審視。正如我們所了解的,族群認同正在帝國的廢墟上抽芽滋衍,在各種新文化與新政治的墻縫中探頭,使理想主義者與理性主義者憂心不已,因為他們始終相信,這條道路之外,一定還有更好的途徑讓人類的故事繼續(xù)發(fā)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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