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文學性回憶錄,一部當代中國草根史記。本書作者通過對自己兒時及青少年時代生活經(jīng)歷的回憶,展示了個人特殊的成長歷程,全方位記錄了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初農(nóng)村的鄉(xiāng)情民俗、社情民意、人文形態(tài)、農(nóng)耕生態(tài)、鄉(xiāng)土文化等。全書描述了中國鄉(xiāng)村和農(nóng)民在宏觀歷史中的微觀狀態(tài),展示了一個真實的中國農(nóng)村。
賴國清,新聞編輯、記者,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全國鐵路文學藝術工作者協(xié)會會員?,F(xiàn)退休。著有《背影亦動人》(上下卷),并發(fā)表新聞時評上百篇,散文、報告文學、文藝評論等數(shù)十篇。
曾連續(xù)兩年被評為全國鐵路“百優(yōu)”新聞工作者,先后有數(shù)十篇新聞作品獲中國新聞獎、中國產(chǎn)業(yè)經(jīng)濟好新聞獎、全國鐵路好新聞獎等。
山 草 初 綠
奶奶因我困河中3
“酷刑”救弱命9
家豬傳奇事14
錦繡山村是我家20
百鳥啼鳴常相伴25
螞蟻與我交朋友30
少兒的“路線錯誤”35
土墻上面畫黑道40
父闖雪窟44
世上最香的魚湯49
野生“雞腿”野外挖52
溫馨的生日56
神奇山鄉(xiāng)雪60
亦 學 亦 牧
半塊黑墨苦苦尋67
初識“一個人,兩只手”71
冒險涉山洪74
游樂古石寨77
牧童首創(chuàng)高爾夫80
入學路上狼當?shù)?5
“整米”磨面皆奇葩91
蘭草根兒吃腫臉,夜晚學習靠借光97
誘人的小糖塊102
“鬼門關”前撿巨款106
足跟永留“富貴印”110
饑寒難耐巧逃學114
苦 樂 如 花
小鎮(zhèn)景致多123
草率行醫(yī)治“餓病”131
遇險呈祥一瞬間136
出工集體掙滿分141
學藝不易竹難劈147
送糧之夜的生死秘密153
饑苦快樂大抗旱159
書本掛在屁股后166
賣柴訂份小縣報170
“天降”饑餓小媳婦174
父母力辦定親酒179
星星為表雞為鐘185
山楂紅了191
狹路相逢遭牛擠196
異 趣 村 野
土法“奇招”夏熏蚊203
山洪放木與苦販腳力206
“曹雪芹寫死一園竹”212
惡戲“瞎二爺”218
神秘的橡樹之迷222
自編草帽去“雙搶”226
柴山秋色231
驚魂看鬼夜237
恐怖的村夜異響和雞炸窩245
清明時節(jié)251
褲襠蜂鉆褲發(fā)淫瘋256
高山雷電險亦奇259
貧 年 喜 歲
清貧過年味卻濃267
快樂多寄年俗中276
元宵山鄉(xiāng)狂歡夜287
放炮將牛屎崩上臉293
一塊生肉和一個熟蛋的笑話297
詩情畫意“秋”秧田301
電影皮影令人癡310
草灰的妙用317
尊客習俗講究多321
夏夜的男女樂章333
乘涼之夜看“牛郎”338
行 色 如 歌
善良二老趣聞多349
遠送二哥去參軍359
小說人物成偶像365
可敬農(nóng)家“半邊天”370
一家手足“角”各異375
山鄉(xiāng)“百家姓”381
如此去參軍386
姐姐哭倒在村口391
退伍回鄉(xiāng)后,老父逼相親394
打起背包進城市398
人生感悟短與長405
附章: 激情軍旅
不好玩的緊急集合417
搶飯吃的“特別策略”422
邊走邊睡的急行軍426
“大練兵大比武”中燃燒激情431
廢寢忘食搶抄一本書437
意外選調(diào)偵察連441
“巨款”暗寄戰(zhàn)友家444
爭獻棉衣護他妻448
搜取情報甚驚魂452
橫渡長江遇漂尸457
沒聽懂的“階級教育”462
我的沖鋒槍走火了464
隆重表揚的小稿見報467
小黑板上攢學問471
后記477
聽爸爸講那過去的事情(代序)
賴冉
我是一個在城市出生、城市長大的孩子,卻自認為身上有一些難能可貴的鄉(xiāng)土氣息。相比于對農(nóng)村完全陌生或者鄙視的城市同學,我對農(nóng)村生活不僅略知一二,充滿感情,而且長大后幾次去農(nóng)村(回爸爸、媽媽、先生的老家),都能很愉快地適應那里的環(huán)境和生活,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嬌氣和嫌棄。對于自己這種農(nóng)民和農(nóng)村背景,我內(nèi)心充滿驕傲和自豪,覺得我擁有更多同齡人所沒有的家族歷史、閱歷聽聞。這一切,得益于父母對我講述的人生經(jīng)歷及其潛移默化的影響。
打開童年想象的大門
小時候,最愛讓爸爸給我講“老家的事兒”。記得家里每次停電,我都會坐在爸爸的腿上,摟著他的脖子,和媽媽一起在黑暗中津津有味地聽他講在老家生活的小故事、小段子。那時候,爸爸只是給我挑一些故事性強又有趣的經(jīng)歷講,我記得最清楚的奇聞趣事,諸如爸爸砍柴回來被水牛擠下了田埂,鄰家大娘的臉被狼撕咬后留下一個月牙形的疤痕,爸爸的放?;锇槿ネ堤遗艘簧泶贪W的桃毛。正是這些在城市生活中絕無可能經(jīng)歷和目睹的事情,激起了我的好奇和興趣,在心靈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并完全憑想象繪制出一幅幅生動的畫面,留存于腦海。乃至于今天說起這些事兒,眼前浮現(xiàn)的還是小時候想象中的那些畫面。正是在爸爸零零碎碎的講述中,自己心中逐步建立起一個對農(nóng)村大自然、農(nóng)村生活、農(nóng)村風土民俗的多面印象。
曾經(jīng)的鄉(xiāng)土
聽爸爸講那過去的事情(代序)
這是一份別人沒有的啟蒙教育。對于只聽過童話故事的其他同學和小朋友,我有一種別樣的自豪,有時也會炫耀地在他們面前復述,令他們聽得很是新鮮和羨慕。多年后,當爸爸退休在家,我便建議他有意寫下這本金色的記憶,而第一件事就是由我啟動這個項目。我寫整體策劃,進行素材分類,供爸爸參考。這時我發(fā)現(xiàn),爸爸講的故事,雖然年代久遠,卻印象深刻,點點滴滴,全在腦海。
鄉(xiāng)土中國的百科記錄
小時候聽到的趣事,只是爸爸刻意從生活中挑出的部分。而隨著對爸爸整理出的素材、寫出的初稿的不斷閱覽,我才更全面地了解了那個時代、那些人、那段歷史、那種生活,以及記錄那些內(nèi)容的深遠意義。那些“過去的事兒”、“老家的事兒”,現(xiàn)在看來不僅是有趣的,而且是苦難的;我看到的不再只是片段的小故事,而是一幅宏觀的歷史畫卷。
中國一直是一個農(nóng)業(yè)制國家,農(nóng)業(yè)形態(tài)下的宗法社會、親緣關系構成了幾千年來人們生活的內(nèi)涵和文化基礎。而自從西方工業(yè)化浪潮席卷中國后的短短百年來,這種生活形態(tài)在快速地改變,甚至萎縮。城市化進程越來越快,存續(xù)悠久的農(nóng)村生活圖景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疏遠和失去了這種生活,也就自然疏遠和失去了這種生活所孕育并承載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及其價值體系,疏遠了農(nóng)耕生活和農(nóng)耕文化帶給人們的那種獨特韻味及其幸福感。
今天傳媒手段雖然十分發(fā)達,但未必能夠為后人記載和還原一個鄉(xiāng)土中國曾經(jīng)的真實面貌。歷史是人寫的,每個人都可以并有權成為歷史的記錄者和講述者。官方和權威機構的任何史料只有加上眾多點點滴滴的民間書寫、草根史記,才能真正豐富和完善對歷史影像的真實記載。
一代大師季羨林先生曾寫過《我的心是一面鏡子》,其實每個經(jīng)歷豐富的老人的心都如此。爸爸這部單純、本色、并無多少花哨形式和尖銳價值觀的回憶著作也可作為一面鏡子。它雖然描寫的只是作者個人的童年和家鄉(xiāng),卻代表了中國廣大的、最普遍的農(nóng)業(yè)社會形態(tài),折射出曾經(jīng)(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時代風貌和人的精神面貌。它搶救性地記錄并保存了珍貴的“原生態(tài)”歷史資料,讀來可以推動對中國幾千年傳統(tǒng)農(nóng)耕文明的回顧,以及對今日社會形態(tài)的反思。
爸爸的這本書稿,內(nèi)容生動詳盡,滿含對故鄉(xiāng)的深情。在按時間順序描述自己成長經(jīng)歷的同時,又周到地涵蓋了農(nóng)村生活的人、事、物、情、景、俗。對所涉及的民風民俗、農(nóng)耕諸事無不詳加介紹,而所涉及的歷史背景、大小史料、人文景點,無不真切翔實。這本回憶錄,以點帶面,堪稱農(nóng)村生活的“小百科全書”。僅就其資料性來說,對于開發(fā)鄉(xiāng)村里的旅游事業(yè)、展示那里的旅游資源,都是極有參考價值的。其中的一些內(nèi)容,在農(nóng)村人看來也許平淡無奇、司空見慣,但很多普遍而典型的東西未必有人如此完整地予以記錄。希望有一天,在給孩子和后人轉(zhuǎn)述中國傳統(tǒng)的農(nóng)村生活時,沒有直接經(jīng)歷過這種生活的我,能夠繼續(xù)以本書作為重要依據(jù)和教材。
源源不斷的人生啟迪
在爸爸的書稿即將寫完,讓我來撰寫序言的時候,自己還有一個多月就要當媽媽了。在很大程度上,我是為了爸爸這輩人的子孫后代著想,才建議他寫作此書的。爸爸作為一個老文字工作者,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觀察者、感知者和講述者,這些寶貴的經(jīng)歷和見聞如果不由他好好地寫下來,他的人生體驗和文字表達能力就白白浪費了。我想,將來的孩子們看到這本書,對中國農(nóng)村的往事多少知道一些,了解一下那些過去的生活、過去的時代,也是一種知識上的擴展。作為第一讀者,在閱讀每一章文稿的過程中,我都一次次受到了教育和啟發(fā)。
第一,關于苦難。在爸爸的書稿里,我看到生活中有很多必須承受的艱難。在曾經(jīng)的那個時代和環(huán)境下,誰都覺得它理所當然,沒有什么了不得。冷一點就凍著,累一點就挺著,餓一點就忍著,為了生存,熬過去就行。而今天,我們稍微吃點苦就會覺得委屈和不完美,生出無窮的不滿和抱怨,仿佛受了多大傷害似的,不能坦然接受?,F(xiàn)在,我能將它當作生活的常態(tài),平和地對待。
第二,關于倫理。曾經(jīng)的中國農(nóng)村,有一種樸素的傳統(tǒng)倫理觀念。例如,爸爸大量描寫了農(nóng)村主婦們的辛勞,她們?yōu)榱瞬俪旨彝?、照顧家人,干更多的活,吃更少的飯,卻毫無怨言、任勞任怨。這雖然存有男女地位不平等的封建殘留,但也讓我體會到婦女在家庭角色分工上的某些必然性,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明白只有奉獻和自我犧牲才能換來家庭的和諧美滿。從此,我不再為一點小小的家務勞動和老公斤斤計較、錙銖必爭。調(diào)整心態(tài)之后,我不僅慢慢有了一種持家的滿足和成就感,而且老公對我也更體貼了。又如,爸爸寫了很多關于農(nóng)村中父母、兄弟、親朋、鄰里之間的孝悌、友愛、道德情操的故事?,F(xiàn)在的啟蒙教育很重視讓孩子從小學習《弟子規(guī)》、《三字經(jīng)》等國學經(jīng)典,但這些由爸爸講述的來自生活的親身經(jīng)歷和第一手資料,應該更能潛移默化地被領會和接受。當下的孩子讀讀這本書,肯定會大受教益。
第三,關于人與自然的和諧。在中國傳統(tǒng)的山水畫中,廣闊的天地空間點綴著小小的漁樵耕讀,充分體現(xiàn)了中國人所追求的“天人合一”的和諧美感。農(nóng)事曾是人們在自然中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辛勞卻充滿著詩意。農(nóng)事也曾是歷代皇帝親抓的立國大事,可今天很多人卻對它不再熱情、不再熟悉了。城里人不務農(nóng),農(nóng)村里堅持耕種的人也越來越少,僅有的從事農(nóng)業(yè)勞動的人又講不出他們眼中這種平凡生活及其美妙動人之處。在爸爸的書稿中,我充分欣賞到了未被工業(yè)化改造之前,那種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循環(huán)往復的農(nóng)事中蘊藏的美感和味道。
在本書的“附章”里,爸爸還撰寫了十幾篇對軍旅生活的回憶文章。同樣,這些文字不但有趣,同時也真實地記錄了那個時代,反映了一個農(nóng)村青年在部隊生活環(huán)境里的成長風采,讀來能咀嚼出美感,有勵志前行的韻味。
我感到,不論時代如何演變,社會如何發(fā)展,這些生活的感悟總是有用的,珍貴的。我甚至已經(jīng)開始想象每天為寶寶念外公的書的情景了。這本書無論于我,還是將來的孩子,都將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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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曹文軒曾在其小說序言中寫道:“因出生于江蘇鹽城,從小臨水而居,故其全部的文字都因水而生。每次寫作時只要想到那些波光粼粼的大河和濕潤的雨,就會有無窮無盡的靈感?!笨梢?,故鄉(xiāng)和童年生活對一個人有著多么重要的意義。有的文學家認為,一個作家的成功,十八歲以前的生活與記憶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喜愛文學的爸爸也曾說過同樣的話,而且十八歲以前的生活記憶對他后來的文字寫作的確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一個人愛祖國,首先來自愛家鄉(xiāng),愛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愛家鄉(xiāng)世代相繼的生活氛圍。在家鄉(xiāng)故土的自然環(huán)境里成長,就是一種無聲的教育。這是美育、德育,更是人性情感的教育。我非常羨慕爸爸的成長環(huán)境和人生經(jīng)歷,覺得城里孩子缺乏這種環(huán)境和經(jīng)歷是他們的一種缺失。
爸爸寫作此書的過程,仿佛是在追憶往昔中經(jīng)歷了一場愉快而充實的心靈之旅。這比他寫作慣常的新聞和雜文更為輕松和快樂,因而筆下的文字樸實秀麗,感情真實飽滿。它也讓我更加了解爸爸。衷心祝愿爸爸在堅持不懈的寫作中心情愉快、身體健康,度過一個更加坦然從容的晚年!
2009年11月28日,北京
本書是對農(nóng)村生活搶救性地記錄。在新中國成立之初的十余年里,中國鄉(xiāng)村及農(nóng)民生活具體是何種狀況,現(xiàn)已沒有多少人知道。在目前城鎮(zhèn)化、建設新農(nóng)村的背景下,人們留下快速消失的村莊的記憶有重要意義。本書從另一個角度記錄了村莊未消亡前的常態(tài),是對這一社會背景的側(cè)面補充。
作者是湖北大悟縣人,這個“曾經(jīng)的鄉(xiāng)土”記述的是作者從出生到20世紀60年代中期離開故鄉(xiāng)出外工作的生活記錄。他以一個時代見證者的立場敘述了五六十年代中國最真實的鄉(xiāng)村圖景,把他看到的那個歲月,逐次在我們面前展開。
同時,它還是一本有助于青少年正確看待困難而勵志奮斗的書。書中對軍旅生活的描寫,也客觀地體現(xiàn)著當時的時代特征和一個青年戰(zhàn)士的成長步履。全書客觀,準確,生動,細膩,優(yōu)美,抒情。
奶奶因我困河中
大別山南麓,鄂豫交界地區(qū)?;春铀抵窀秃拥囊粭l支流,蜿蜒于崇山峻嶺間。這條支流的源頭起于湖北省大悟縣北部的五岳山地區(qū),小河一路歌唱著曲折前行,在東北方向的大勝關附近并入竹竿河主流,然后往北在河南息縣入淮河。這是一處罕見的南水北流。
大勝關,位于湖北省大悟縣歷史名鎮(zhèn)宣化店北側(cè),名字源于元太祖忽必烈。這里處在桐柏山至大別山一線天然屏障的低凹豁口處,是南水北流的唯一出口,是南下北上的交通要道。宋末,忽必烈在這里大勝宋朝軍隊,并揮師南下,得意之余,遂將這里命名為大勝關。
這一帶的地理位置,有著很重要的軍事意義。東漢末年的“黃巾軍”、唐朝末年的黃巢、元朝末年劉福通等人領導的紅巾軍,以及后來的明太祖朱元璋、明朝末年的李自成、晚清的“太平天國”義軍等,都曾在這一帶活動。中國近代以來的第一、第二、第三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這一帶都是敵對雙方爭奪的熱點地區(qū)。
宣化店往西十五里,竹竿河那條支流的一個河灣處,有兩個隔河相望的村子: 河東的村子名叫揚兵畈,河西的村子稱為界兵沖。帶“兵”字的村名來歷,據(jù)傳是朱元璋起勢時期,曾在這里屯兵擴軍。那時,元末亂世,順帝無道,天下既有十八路反王,又有六十四路煙塵,義與不義者各自插旗造反,同時相互傾軋混戰(zhàn)。大概是這兒較為偏安且具一定的兵源和糧草補給,朱元璋才來此屯兵擴軍。家鄉(xiāng)的人現(xiàn)在把揚兵畈的“揚”字寫成“楊”字,完全是錯誤的,“揚兵”為起兵之意,而不是楊家之兵,所以應該寫為“揚兵”。
河西村子界兵沖,坐西朝東,石板鋪地,貧富人家共十幾戶,在當?shù)貙俅蟠?。村邊有一口與村同寬的大水塘,村后有一條兩山相夾的田沖,村前流淌著終年不息的河水。這條長百余里的山區(qū)河流,時寬時窄,時深時淺,時緩時急。河底及河灘,布滿銀白的沙礫和大大小小的卵石;河岸與邊坡,長滿家鄉(xiāng)人稱之為柳樹和水之柳的喬木與灌叢;清澈的河水里,或快或慢地游動著小巧機靈的魚蝦。河水急速之處,巖石間跳躍起水花并發(fā)出朗笑般的聲響;河水寬緩之處,沙礫卵石上滾動著層層波流并發(fā)出淺唱般柔聲。岸邊植物的根須和灘底的水草,旗幟般地在波流里飄蕩;長著樹叢及青草的河灘上,時有三五頭黃牛或水牛悠然地尋草覓食,放牛的孩子則忙著用矛鐮砍割能取皮搓繩的柳條……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變化,1990年以后,界兵沖村里的中青年同其他地方的中青年一樣,都已陸續(xù)離開故土,外出打工謀生,部分有老人和兒童留守的住戶搬遷到河對面公路邊蓋房居住,原有的村子已經(jīng)破敗和拆除,我寫此文時僅剩廢墟。界兵沖本是一個古老的村子,至少在宋代就有人家。家鄉(xiāng)的很多大小村子都很古老,每個古老的村子都是一本厚重的書,然而這些書還沒被人好好閱讀,就在無序的當代社會變異中消失了。村子前面秀麗的河道,也在近幾十年里經(jīng)人為損毀,泥沙淤積,加之上游不遠處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修建了水庫和小水電站,也早已沒有了清澈的水流與秀美的河灘……
如此破敗和蕭條的情形,已成為全國很多農(nóng)村的普遍現(xiàn)象?,F(xiàn)在有很多農(nóng)家村子,人已走空,房屋被拆或倒塌,村子也從此消失。還有很多村子,雖然房子還在、還沒倒,但人都走了,他們或舉家進城入鎮(zhèn),或遠赴外地打工,村里只剩三兩個帶著幼童的老人,成為“空心村”。某些政府部門和社會逼著農(nóng)民“進城”,趕著農(nóng)民“離土”,這是眾多有識之士深感憂慮和痛心的政策及做法。農(nóng)民出于改變貧困和生活現(xiàn)狀的強烈愿望而背井離鄉(xiāng),實屬無奈,也是政府“發(fā)展經(jīng)濟”的手段之一,但這種農(nóng)民離土又離鄉(xiāng)的發(fā)展模式長期下去,就不可避免地導致“中國特色病”: 鄉(xiāng)土社會中最為核心的家庭生活、基本倫理、傳統(tǒng)秩序、土地保持、農(nóng)耕持續(xù)等,都將被人口現(xiàn)狀所吞噬、所拋棄,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村賴以穩(wěn)定和持續(xù)的根基也將就此垮塌,以農(nóng)村、農(nóng)民、農(nóng)耕為基礎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也必然因“空心”化而失守。這種情況已經(jīng)證明,它會引發(fā)一系列社會問題。對于農(nóng)民的土地,在城鎮(zhèn)周邊和其他開發(fā)征地之處,政府部門及一些官員用低價從農(nóng)民手中收來,然后高價賣給開發(fā)商,或者與開發(fā)商進行幕后交易,以土地資源謀私;在偏遠山區(qū)、交通不便及沒有開發(fā)項目的地方,農(nóng)民進城入鎮(zhèn)后,土地很多就被拋棄了、荒廢了,地方政府部門及官員對此并不心疼。從對土地的情感和保護來說,他們還不如舊社會的農(nóng)民,也不如舊社會的地主。
再說曾經(jīng),村中十幾戶人家,多數(shù)姓毛。其中的毛姓地主,擁有著大量田園土地。土地是社會之根,是民生之本,沒有土地的農(nóng)民被迫向地主租田耕種,被稱為佃戶或佃農(nóng)。一戶賴姓佃農(nóng),在這里給地主種田二十余年,其兄弟分家后仍各自給地主種田。老大賴福本、老三賴福高租田的那戶毛姓老地主已死,其遺孀陳寡婦接手土地繼續(xù)出租;老二賴福云租種著另一地主毛之山的田。
1944年3月13日(農(nóng)歷甲申年二月十九日酉時),在村子南頭的一間屋子里,一個后來名叫賴國清的我,啼哭著出生在老大賴福本這個貧苦的佃戶之家。
家有貧富之別,人無貴賤之分。雖然家貧,孩子的出生同樣會給全家?guī)順O大的歡樂。當然,這歡樂是后來我聽說的,也是自己感悟到的。
在離界兵沖二三里路的地方,有一個山窩窩中的古老小村,名叫新橋。新橋本無橋,史稱干塘洼,近兩百年來曾先后是蔣姓、華姓地主的地盤。只因在明代或者更早的唐宋時期,熱心修橋補路以行善積德者,化緣集資,在離村半里外的山?jīng)_出口,興建起兩丈多高的滾水石壩并在壩上嵌立起一排碑式條石,俗稱“釘子橋”。橋北高臺上,還建起一座小廟?!靶聵颉敝迕売诖藰?。十余步的釘子橋,是我一生中走過次數(shù)最多的橋,這是后話。家鄉(xiāng)這類古代修建的石砌建筑很多很多,后面再敘。
生于道光年間的高祖賴炳泰,住在西邊姚畈鄉(xiāng)陳家沖,兄弟三人分家后,他欲帶五個兒子一同遷往江蘇省溧水縣,因為那里已住有先前遷去的本族人。但他的二兒子、我的曾祖父賴正華因妻子李氏不愿意走(她娘家是大戶族,覺得住在本地不會受到外人欺負),就獨自留了下來,開始定居新橋(舊時窮人遷徙定居,一般都是隨著租種地主的田地而定)。我出生時,奶奶傅氏就住在新橋。四佬賴福成、五佬賴福臻先后被國民黨軍隊“抓壯丁”捉去當兵,四佬在打仗時負傷(左胳膊留有被子彈打穿的疤痕),逃回來后跟奶奶住在一起。五佬所在的國民黨軍隊跑到四川萬縣時,萬縣被共產(chǎn)黨解放,他被改編到解放軍隊伍。1950年回到家鄉(xiāng)后,他也跟奶奶住在一起。1953年奶奶去世,四佬、五佬便分開單過。
五佬福臻的“臻”字,為達到之意,如日臻完善。一個沒有文化的窮人家庭,不知請誰起了這樣一個富有寓意的名字。但人的命運并不完全隨人所愿,四佬、五佬終身未娶。雖然曾有宣化店河西俞家店一位劉姓寡婦帶著兒子俞龍根和一個漂亮女兒,約于1954年搬來與五佬一起生活,但性格內(nèi)向、老實巴交的五佬在家里沒有任何地位,也沒有實質(zhì)性夫妻生活,奴仆般地生活了一年左右,就讓那位寡婦搬回原處了。
四佬性格活潑,愛玩愛熱鬧,雖單身生活,卻也樂觀,時常唱著山歌小調(diào)。二佬忠厚實在,發(fā)妻劉氏早喪,育有一女賴秀英。1956年左右續(xù)弦余氏,重組家庭。二佬喜好飯館里的豬大腸湯,青壯年時曾在宣化店街上喝過幾次,這點愛好竟被大家笑話了幾十年。三佬是一個外表嚴肅但誠實能干、有威信的人,解放后多年擔任鄉(xiāng)干部和生產(chǎn)隊隊長。
我出生的消息,迅速傳到新橋,已經(jīng)六十四歲的奶奶立即邁動一雙尖尖的小腳,趕往界兵沖。(封建時代,女性從一兩歲開始,就必須裹足纏腳,形成一生的小尖腳,非常殘酷。)由于過分激動,奶奶一路走得急切而踉蹌,幾次險些摔倒。當她走到界兵沖村前的河心時,再也挪不動腳了。淺淺的河水里,有一排用于過河的踩腳石,但奶奶激動得全身顫抖,無法踩石過河,被困在河中。于是,她只好沖著村子,不斷地呼喊著父親的乳名:“本,本——”喊聲被人聽見,父親跑去把她背回家里。
奶奶如此激動,威嚴的父親從未向我提及,只是母親和別人后來一再對我說起。上溯曾祖父賴正華與曾祖母李氏,雖育有三子,但長子門下不旺,二子無傳,只有三子(我爺爺)這門人丁較為興旺。爺爺賴慶春與奶奶傅氏育有五子一女,出生于1907年的父親賴福本是長子,承載著全家的重要責任,生男添丁也關系重大。在奶奶心中,我的出生,無疑是她潛意識中的重大期盼。
那時,一家人給毛姓、華姓地主種田,日子過得十分艱難。
1927年至1937年,中國共產(chǎn)黨發(fā)動和領導了第二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又稱“土地革命戰(zhàn)爭”)。不知何故,當時老百姓卻紛紛逃難躲避,并將其稱為“跑土地革命”。在這期間,爺爺也攜帶家人“跑反”逃難,跑到西邊姚畈鄉(xiāng)的陳家沖。1931年,他在陳家沖附近去世年僅五十三歲,叔叔們有的尚未成人。父親作為長子,無疑是家中的頂梁柱。他除了給地主種田,農(nóng)閑之余就給人當“腳夫”,長途挑運貨物,掙點苦力錢補貼家用。能干而孝順的父親,深得奶奶的喜愛和眾人的好評。
舊時農(nóng)村婚俗,看重“親上加親”,奶奶傅氏的一位近門侄女,配嫁給了父親。但那位生于1908年的傅姓媽媽,在生育一女后,即于1934年早逝。此后,父親和奶奶帶著那個母親早逝的、我的同父異母姐姐,依舊艱難地苦度時光。
此時的中國,正處在日本侵略者的鐵蹄之下。也許由于我們這里處在大別山腹地,行動不便,所以只差數(shù)十里之距,日本鬼子未曾進來。而在不遠的北面,河南的信陽縣、羅山縣等地,都遭到日軍的百般蹂躪。
我母親張氏,1917年出生于河南省信陽縣五里店鳳凰臺張家灣,解放后土改工作隊給她起名張子清。她就曾親眼看到日本鬼子殺人,是一個鬼子站在那里端著刺刀,另兩個鬼子架著扒光了衣服的中國人沖向刺刀,并反復如此,讓中國人在慘叫中慢慢死去。
日本人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老百姓被迫四處逃難。母親與當時的余姓丈夫,住在河南省羅山縣青山店東面的甘崗王家灣,房子被地方反動武裝“小日本”燒光,常抽大煙(鴉片)的余姓丈夫?qū)⒛赣H及其一雙兒女送到本縣澀港一帶乞討,不久又將生于1934年冬的女兒送人做童養(yǎng)媳(后無下落),他自己則加入新四軍后不幸犧牲。1942年秋,母親帶著不滿五歲的兒子(后來我的同母異父哥哥賴海忠),一路向南逃難要飯,流落到我的家鄉(xiāng)。經(jīng)人撮合,與父親結(jié)合為一家(像母親這樣南逃過來的河南婦女,在我們當?shù)赜泻芏啵?。父親三十七歲的時候,有了我這個兒子。如此患難之家,如此生活背景,在奶奶看來,心愛的長子給她添得孫子,無疑就是天大的喜事。她內(nèi)心無比激動,也就不難理解。
我的出生,可以說是奶奶的最大心愿。于是,奶奶未加思索,僅用一個“想”字,給我起了乳名。由于鄂北以及豫南一帶的人習慣在孩子的名字后面帶一個“毛”字的尾音,長輩們便叫我小名“想毛”。而在戶族的文字記載里,則按族派寫為“云享”,作為大名。這樣,“想毛”也叫成“享毛”,一直叫到我成人之后才逐步改叫老師起的學名“國清”。只有父親,直到他去世,都始終叫我小名。
到1961年小弟出生,父母身邊共有八個子女,其中同父異母及同母異父均為七人,是一個典型的多子女家庭。另外,大弟癡呆,二弟聾啞,姐姐1950年就已出嫁,于是這樣一個家庭,注定了父母的沉重負擔,注定了長期的貧困和艱難,這是后話。
奶奶特別疼愛我,我也喜歡奶奶。1953年她去世之前,我雖年幼,卻經(jīng)常去看她。這個時候,我家已經(jīng)搬到離新橋一里多路的小村學堂榜。每逢過年過節(jié),我都跑到新橋,把拄著拐棍的小腳奶奶牽扶到家來。奶奶七十三歲去世時,九歲的我前去給奶奶守靈。晚上大人們?nèi)侩x去,僅我一人守在油燈下的棺材旁,雖然十分害怕,但仍然虔誠地守著,覺得不這樣就對不起奶奶。
小時候不懂事,也不完全懂得奶奶的愛;后來才理解奶奶的那種激動,并永遠地銘記在心。一個顫抖在河心的奶奶,那時為自己的兒孫懷著怎樣的喜悅和期望!曾經(jīng)的不懂,慢慢地懂了,深深地理解了……
2008年8月19日(鄭州,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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