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的《臺北人》,是一本深具復(fù)雜性的作品。此書由十四個短篇小說構(gòu)成,寫作技巧各篇不同,長短也相異,每篇都能獨立存在,而稱得上是一流的短篇小說。但這十四篇聚合在一起,串聯(lián)成一體,則效果遽然增加:不但小說之幅面變廣,使我們看到社會之“眾生相”,更重要的,由于主題命意之一再重復(fù),與互相陪襯輔佐,使我們能更進一步深入了解作品之含義,并使我們得以一窺隱藏在作品內(nèi)的作者之人生觀與宇宙觀?!獨W陽子《白先勇的小說世界》
“一個作家,一輩子寫了許多書,其實也只在重復(fù)自己的兩三句話,如果能以各種角度,不同的技巧,把這兩三句話說好,那就沒白寫了。
《臺北人》對我比較重要一點。我覺得再不快寫,那些人物,那些故事,那些已經(jīng)慢慢消逝的中國人的生活方式,馬上就要成為過去,一去不復(fù)返了。” ——白先勇
白先勇,小說家、散文家、評論家、劇作家。1937年生,廣西桂林人,名將白崇禧之子。臺灣大學(xué)外文系畢業(yè),美國愛荷華大學(xué)“作家工作室”(Writer’s Workshop)文學(xué)創(chuàng)作碩士。著有短篇小說集《寂寞的十七歲》、《臺北人》、《紐約客》,長篇小說《孽子》,散文集《樹猶如此》、《驀然回首》、《明星咖啡館》、《第六只手指》,舞臺劇劇本《游園驚夢》,電影劇本《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玉卿嫂》、《孤戀花》、《最后的貴族》等,重新整理明代湯顯祖戲曲《牡丹亭》、高濂《玉簪記》,并撰有父親白崇禧傳記《白崇禧將軍身影集》。2004年之后大力投入昆曲經(jīng)典《牡丹亭》的制作演出,青春版《牡丹亭》目前已演出超200場,在華人世界造成極大轟動,啟動了臺海兩岸昆曲復(fù)興的契機。
【總序】牡丹因緣:我與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白先勇
永遠的尹雪艷
一把青
歲除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
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
思舊賦
梁父吟
孤戀花
花橋榮記
秋思
滿天里亮晶晶的星星
游園驚夢
冬夜
國葬
【附錄】
白先勇的小說世界:《臺北人》之主題探討 / 歐陽子
世紀(jì)性的文化鄉(xiāng)愁:《臺北人》出版二十年重新評價 / 余秋雨
世界性的口語:《臺北人》英譯本編者序 / 喬志高撰,黃碧端譯
翻譯苦、翻譯樂:《臺北人》中英對照本的來龍去脈 / 白先勇
"【白先勇作品總序】
《牡丹因緣:我與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 白先勇
我與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因《牡丹亭》而開始結(jié)緣。二〇〇四年由我領(lǐng)隊制作的昆曲連臺大戲三本青春版《牡丹亭》在臺北首演一炮而紅,我們在演出的同時由臺灣遠流出版社出版了《姹紫嫣紅牡丹亭》,此書由我策劃,收編了我們改編的二十七折青春版《牡丹亭》劇本,并有學(xué)者專家的闡釋文章。書中匯輯多幅歷來飾演《牡丹亭》名角影像,尤為珍貴。此書出版,在臺灣反應(yīng)甚佳,第一版一售而罄。同年青春版《牡丹亭》赴大陸巡演,到蘇州、杭州、北京、上海等地。我們覺得《姹紫嫣紅牡丹亭》應(yīng)該出大陸版。遠流找到合作對象: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這也可以說是一種特殊機緣,天作之合。我原籍廣西桂林,由自己家鄉(xiāng)的出版社來出版第一本有關(guān)青春版《牡丹亭》的書,特別有意義。出版后,剛巧五月全國書市在桂林召開,這是出版界的一個盛會,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的負責(zé)人之一劉瑞琳女士邀請我到桂林,為《姹紫嫣紅牡丹亭》開新書發(fā)布會,我當(dāng)然高興,因為又可以乘機返鄉(xiāng)一趟。發(fā)布會的場面多少出我意料之外,一下子來了五六十家媒體,記者發(fā)問非常熱烈,《姹紫嫣紅牡丹亭》的知名度也就從此散開了。
我覺得這本書的出版有多重意義:首先這是大陸出版第一本有關(guān)青春版《牡丹亭》的書,對這出戲起了先頭宣傳部隊的作用。這部書最大的特色是用繁體字直排,這樣書本身便蘊涵著一種古籍雅意。而這部書的裝幀又特別精美,設(shè)計大方,圖片悅目,難怪二〇〇五年這部書奪得了南方報業(yè)集團舉辦的首屆華語圖書傳媒大獎。這是一份十分難得的殊榮。早些年大陸有些出版社出版古籍采用繁體字直排,這些年比較少見,而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姹紫嫣紅牡丹亭》竟用了繁體直排,而又獲得大獎,我認為有其深遠的文化意義。我很佩服出版社領(lǐng)導(dǎo)人的眼光。
接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我的一本選集《青春·念想》,我跟出版社以及出版社的同仁們關(guān)系就更加密切了。因為這些年昆劇青春版《牡丹亭》經(jīng)常到北京演出,我親自領(lǐng)軍到北京就有五次,每次演出我們都需要各界的支援,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駐北京的同仁在這方面,上下一體,對我們可說是做到仁盡義至,從聯(lián)絡(luò)媒體宣傳到人員協(xié)助,無一不全力以赴,當(dāng)然,演出時,出版社的同仁們一直是我們最熱烈的啦啦隊。出版社同仁給予我如此堅定的精神支持與鼓勵,我想他們一定也認同我們推廣昆曲是在興滅繼絕搶救我們的文化瑰寶,他們努力出版,一樣在從事文化大業(yè)。其實我們的追求殊途同歸,所以能夠彼此欣賞。二〇〇六年適逢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成立二十周年社慶,在桂林總部盛大舉行。為了替出版社慶祝,我們特地把青春版《牡丹亭》送到桂林,在廣西師范大學(xué)校園連演三天,那真是盛況空前,每晚演出場里擠得水泄不通。前一年我在廣西師大演講,曾經(jīng)許愿,有機會我一定要把我制作的《牡丹亭》帶到桂林,讓廣西師大的同學(xué)及鄉(xiāng)親們看到這出戲。第二年,我們真的做到了,而且還替出版社熱鬧了一番。我跟出版社結(jié)的可說是“牡丹緣”。
中國出版業(yè)競爭激烈,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能夠脫穎而出,名列前茅,誠非易事。國外如美國的哈佛、哥倫比亞,英國的牛津、劍橋,這幾家名校的出版社在英美以及全世界的學(xué)術(shù)文化界舉足輕重,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的影響不僅普及全國并能跨越海外,像余英時、許倬云這些海外學(xué)術(shù)界大師的作品也被網(wǎng)羅旗下。廣西師大出版社能夠建立如此優(yōu)良聲譽,絕非偶然,我還沒看見他們出版過一本淺俗媚眾的讀物。家鄉(xiāng)能產(chǎn)生如此高層次的文化亮點,我深引以為傲。當(dāng)總編輯劉瑞琳來跟我商洽出版我的作品集,我欣然同意,并感到義不容辭。劉瑞琳女士剛剛被《中國新聞周刊》選為“十年影響力人物”。在此,我特別要向她致謝,同時也要感謝為這套書花費大量精力的執(zhí)行編輯劉哲雙及曹凌志。
二〇一〇年八月十二日
【世紀(jì)性的文化鄉(xiāng)愁《臺北人》出版二十年重新評價】/ 余秋雨
今年正好是白先勇先生的短篇小說集《臺北人》出版整二十年。這部小說集在臺灣現(xiàn)代文學(xué)界乃至整個海外華語文學(xué)圈幾乎已具有經(jīng)典性質(zhì)。記得已故作家三毛就曾說自己是看白先勇的小說長大的,長大后對白先勇筆下的那種無可奈何的凄艷之美仍然無法忘懷。有這種感覺的作家當(dāng)遠不止三毛一人。我在國外與各種華語作家漫談的時候,座席間總很難離得開白先勇這個名字。世上有許多作品由于不同的原因可以轟傳一時,但能夠被公認對下一代作家有普遍的熏陶濡養(yǎng)意義,并長久被人們虔誠記憶的作品卻是很少很少的,《臺北人》顯然已成為其中的一部。
《臺北人》出版的時候,大陸文學(xué)界正深陷于“文革”的劫難之中,當(dāng)然無從得知。浩劫過后,風(fēng)氣漸開,一些文學(xué)雜志陸續(xù)選刊了《臺北人》中《永遠的尹雪艷》、《花橋榮記》、《游園驚夢》、《思舊賦》等篇目,廣西人民出版社還在一九八一年出版了一本《白先勇小說選》,由此,白先勇開始擁有了數(shù)量很大的大陸讀者。后來,由于電影《玉卿嫂》、《最后的貴族》的上映,話劇《游園驚夢》的上演,知道白先勇的人就更多了。但是據(jù)我看來,我們至今對白先勇作品的接受還比較匆忙,對于他的作品所提供的有關(guān)當(dāng)代中國文化呈現(xiàn)方式的啟示還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
這種阻隔的產(chǎn)生不是偶然的,有著某種深刻的觀念和思潮方面的原因。是啊,按照我們長期習(xí)慣的社會功利主義的文學(xué)觀,白先勇并沒有在自己的作品中揭露什么觸目驚心的社會真相,提出什么振聾發(fā)聵的社會問題,有時好像是了,但細看之下又并非如此。大家都知道他是國民黨高級將領(lǐng)之后,總希望他在作品中傳達出某種一鳴驚人的社會政治觀念,但他卻一徑不緊不慢地描寫著某種人生意味,精雕細刻,從容不迫。這情景,就像喝慣了好好孬孬割喉燙臉的烈性酒的人突然看到了小小一壺陳年花雕而覺得不夠刺激一樣。另一方面,八〇年代初的大陸文壇又經(jīng)歷著一場對二十世紀(jì)以來各種外國文藝思潮的濃縮性補習(xí),一些年輕的作家在大膽引進、勇敢探索的過程中看到了白先勇的作品也不無疑惑:這么一位出身外文系、去過愛荷華、現(xiàn)又執(zhí)教美國的作家,怎么并沒有沾染多少西方現(xiàn)代文藝流派的時髦氣息呢?寫實的筆調(diào),古典的意境,地道的民族語言,這與這些年輕作家正在追求的從生命到藝術(shù)的大釋放相比不是顯得有點拘謹嗎?總之,不管哪方面都與白先勇的作品有點隔閡,在那多事的年月也來不及細想,都匆匆趕自己的路去了??目慕O絆走了好久,他們中有的人才停下步來,重新又想起了白先勇。
僅從《臺北人》來看,我覺得白先勇的作品至少有以下四個方面的特色很值得當(dāng)代中國作家注意。
直取人生真味
這是一個老生常談的題目,泛泛說來也不會有什么人反對,但反觀各種作品則會發(fā)現(xiàn),作家要想塑造真正的人物形象發(fā)掘人生真味,會遇到許多不易逾越的障礙,而且這些障礙大多也是很有誘惑力的。例如對作品內(nèi)容具體真實性的追尋,對題材重要性與否的等級劃分,對事件和情節(jié)的迷醉,對現(xiàn)代哲學(xué)思潮的趨附,對新奇形式的仿摹,等等。白先勇從寫小說之初就沒有迷失,干凈利落地幾步就跨到了藝術(shù)堂奧最深致的部位,直奔人物形象,直取人生真味。
早在去美國之前他試寫小說的階段,盡管還存在著各方面的稚嫩,但主旨的格局則已定下,“不過是生老病死,一些人生基本的永恒現(xiàn)象”。以后他愈來愈堅定地固守這一創(chuàng)作主旨,因為他發(fā)現(xiàn),從莎士比亞到托爾斯泰,從唐宋詩詞到《紅樓夢》都是如此。在《臺北人》中,他確實始終抓住書名中的這個“人”字做文章,讓社交皇后尹雪艷、低級舞女金兆麗、空軍遺孀朱青、退役老兵賴鳴升、幫傭工人王雄、老年女仆順恩嫂、年邁將軍樸公、瘋癡的妓女娟娟、小學(xué)教師盧先生、落魄教授余嵚磊、將軍夫人藍田玉、退休副官秦義方等一系列形貌各別、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站在讀者眼前。這些人物中有很大一部分牽連著曲折的故事、深刻的涵義,但白先勇無可置疑地把人物放在第一位,讓他們先活起來,然后再把他們推入人生,經(jīng)歷事件,看能自然地扣發(fā)出什么意義來就是什么意義。有人曾問他寫作小說的程序,他說:
多是先有人物。我覺得人物在小說里占非常重要的地位,人物比故事還要重要。就算有好的故事,卻沒有一個真實的人物,故事再好也沒有用。因為人物推動故事,我是先想人物,然后編故事,編故事時,我想主題。……有了故事和主題,便考慮用什么的技巧,什么表達方法最有效。
白先勇這段平實的自述深可玩味。他并不拒絕他的人物在成型以后承擔(dān)應(yīng)有的使命,但在他們的孕育和站立之初卻不容有太多的雜質(zhì)干擾他們自足的生命形態(tài),以免使他們先天不足乃至畸形。不妨說,他所固守的是一種純凈的人物形象成型論。除了不允許故事和主題的超前干擾外,他還明確無誤地劃清了小說中人物形象的成型與種種史料性真實的界線,讓小說中的人物成為一種獨特的真實。例如有很多讀者特別鐘情于《臺北人》中的《游園驚夢》,猜測白先勇能把這么一群經(jīng)歷坎坷的貴婦人寫得如此細致、美麗和動人,一定會有某種真實依據(jù),白先勇在回答這一問題時說:“所有的小說都是假的,這是小說的第一個要素。……小說里的真實,就是教人看起來覺得真?!边@樣,他也就維護了對人物進行獨立創(chuàng)造的權(quán)利,使他們不是作為歷史政治的腳注,而是回復(fù)到他們自身,磨研出一切人都能感應(yīng)的有關(guān)人的意味。
白先勇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有一個極為引人注目的特征,那就是把比較抽象和深奧的有關(guān)人和人性的命題化解為時空兩度,于是也就化解成了活生生的人生命題,因為人性的時空形態(tài)也就是展開了的人生形態(tài)?!杜_北人》中的人物,在時間上幾乎都有沉重的今昔之比、年華之嘆,在空間上幾乎都從大陸遷移而來,隔岸遙想,煙波浩淼。于是,時間上的滄桑感和空間上的漂泊感加在一起,組成了這群臺北人的雙重人生幅度,悠悠的厚味和深邃的哲思就從這雙重人生幅度中滲發(fā)出來。有的作家也能排除“非人”的干擾而逼視人的命題,卻往往陷入一種玄學(xué)式的滯塞,白先勇打破了這種滯塞,把自己的人物推入背景開闊的人生長旅,于是全盤皆活。只有在人生長旅中,那些有關(guān)人的生命形態(tài)的盈縮消長、靈肉搏斗、兩性覬覦、善惡互融、客我分離、輩分遞嬗,乃至于帶有終極性的生死宿命等等大題目才會以感性形式呈現(xiàn)得切實、豐富和強烈,讓所有的讀者都能毫無抵拒地投入品味。白先勇又不輕易地給這種品味以裁判性的引導(dǎo),不讓某種絕對標(biāo)準(zhǔn)來凌駕于“真實的人生”之上,這又進一步保全了人的命題的恢宏度和無限的可能性,使文學(xué)的人可以用自己獨特的面貌與哲學(xué)的人對峙并存?!杜_北人》就是這樣,不是用哲學(xué)、社會學(xué)、政治學(xué)的方式,而是用地道的文學(xué)方式傳達出了那種形之于過程的、說不清道不明卻又具有廣泛裹卷力和震顫力的人生真味。
隱含歷史魂魄
如上所述,白先勇并不把史料般的真實性當(dāng)作小說創(chuàng)作的主要依憑,但是,由于他極其重視人生的過程,那也就自然而然地和他的人物一起走進了歷史的河床。這樣一來,人生過程除了上文所說的一系列豐富復(fù)雜的主觀性體驗外,又增加了一層客觀性的體驗。白先勇可以不執(zhí)著于客觀性的歷史真實,卻很執(zhí)著于客觀性的歷史體驗,并把它與主觀性的人生體驗對應(yīng)起來,使人生和歷史魂魄與共。歷史一旦成為有人生體驗的歷史,也就變得有血有肉有脈息;人生一旦融入歷史體驗,也就變得浩茫蒼涼有厚度?!杜_北人》中這些篇幅不大的作品之所以一發(fā)表就被公認為氣度不凡,有大家風(fēng)貌,是與這種人生體驗和歷史體驗的二位一體分不開的。
白先勇曾經(jīng)指出,世界有些表現(xiàn)人生體驗很出色的佳作,由于展現(xiàn)的幅度不夠廣袤,如珍·奧斯汀的小說,也就無法與真正第一流大師的作品相提并論。一部作品氣魄的大小,既不是看它所表現(xiàn)的事件和人物的重要與否,也不是看它切入的角度是否關(guān)及歷史的樞紐點,而是看作者下筆前后是否有足夠的歷史悟性。歷史知識遠不等于歷史悟性。有的歷史小說言必有據(jù)、細致扎實,卻沒有歷史悟性,相反,有的小說只寫了現(xiàn)代生活中一些瑣屑人物的平凡瞬間,卻包含著深沉的歷史感悟。良好的歷史悟性,對一個作家來說會變成一種近乎本能的生命沖動,使筆下的一切綰接久遠。當(dāng)然不是所有優(yōu)秀的作家都有這種沖動,但我以為,作為一個擁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國作家,作為一個深知自己的民族在二十世紀(jì)極其悲壯和怪異的經(jīng)歷的中國作家,沒有歷史悟性是非常可惜的,珍·奧斯汀他們且隨它去吧。
夏志清先生曾經(jīng)指出:“《臺北人》甚至可以說是部民國史,因為《梁父吟》中的主角在辛亥革命時就有一度顯赫的歷史?!庇械脑u論家還進一步指出《臺北人》如何觸及了中國近代史上幾乎每一個大事件,而且對有些大事件還是十分寫實的。我可能不很贊同從這樣一個角度去理解《臺北人》與歷史的關(guān)系。如果說《臺北人》是歷史,那也是一部人格化的歷史,一部讓小說人物、作者、讀者一起進入一種混沌感悟的歷史,而不宜以歷史學(xué)的眼光去精確索隱和還原。記得歐洲啟蒙主義大師曾經(jīng)說過,文學(xué)藝術(shù)家之所以會看中某個歷史材料,是因為這個歷史材料比任何虛構(gòu)都要巧妙和強烈,那又何不向歷史老人伸出手來借用一下呢。生在二十世紀(jì)中國的白先勇可能沒有他們說的這樣瀟灑,對于辛亥革命以來有些歷史事件,白先勇甚至可能會抱有他筆下的賴鳴升(《歲除》)差不多的心情:沒有傷痕的人不是能夠隨便提得“臺兒莊”三個字的——白先勇也是以歷史傷痕感受者的身份來沉重落筆的,但總的說來,他不是感慨地在寫歷史,而是以歷史來寫感慨。
我想引用白先勇的一段自述來說明一種宏大的超歲月的歷史感悟是如何產(chǎn)生于一位作家心底的。那是他二十五歲那年的圣誕節(jié),初到美國,一個人住在密歇根湖邊的小旅館里:
有一天黃昏,我走到湖邊,天上飄著雪,上下蒼茫,湖上一片浩瀚,沿岸摩天大樓萬家燈火,四周響著耶誕福音,到處都是殘年急景。我立在堤岸上,心里突然起了一陣奇異的感動,那種感覺,似悲似喜,是一種天地悠悠之念,頃刻間,混沌的心景,竟澄明清澈起來,驀然回首,二十五歲的那個自己,變成了一團模糊,逐漸消隱。我感到脫胎換骨,驟然間,心里增添了許多歲月。
在這里他并沒有提到歷史,但這次頓悟使他自身實際經(jīng)歷的歲月變得模糊,未曾經(jīng)歷過的歲月卻增添許多,直至擴充到天地悠悠之間,這便是一個作家的生命向歷史的延伸,或者說是單個生命的歷史化。從此開始,他就可以與歷史喁喁私語,默然對晤,他談起歷史就會像談起自己或家庭的履歷,那樣親切又那樣痛徹,他甚至可以憑直感判斷歷史的行止,哪怕拿不出多少史料證據(jù)。我一向非常重視作家、藝術(shù)家的這種頓悟關(guān)口,并認為這是真正的作家和文學(xué)匠人的重要分水嶺。
從《臺北人》看,白先勇用自己的心觸摸到的歷史魂魄大致是歷史的蒼涼感和無常感。他把劉禹錫的《烏衣巷》置于《臺北人》卷首:“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庇职殃愖影旱摹兜怯闹菖_歌》置于他的另一本小說集《紐約客》的卷首:“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边@兩首詩,很可作為他的歷史感的代述,也可表明《臺北人》的幅度是比辛亥革命遠為深幽的。他曾比較完整地表述過對中國文學(xué)和歷史感的關(guān)系的看法:
中國文學(xué)的一大特色,是對歷代興亡、感時傷懷的追悼,從屈原的《離騷》到杜甫的《秋興八首》,其中所表現(xiàn)出人世滄桑的一種蒼涼感,正是中國文學(xué)最高的境界,也就是《三國演義》中“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歷史感,以及《紅樓夢·好了歌》中“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的無常感。
……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作品的缺點,就是缺少歷史感?!拔逅摹币詠?,我們有一種反傳統(tǒng)的后遺癥,使我們與傳統(tǒng)一刀切斷。從前我們的文學(xué)作品很有歷史感,但現(xiàn)在沒有了……現(xiàn)在的作品缺少了歷史感,內(nèi)容便顯得淺薄。
由于他把這種歷史感看做是“中國文學(xué)最高的境界”,結(jié)果他對人生的品味也常常以這種境界作為歸結(jié)。他的許多小說的設(shè)境,常常使人感到歷史在此處濃縮,歲月在今夜匯聚。即使不是如此,他小說中的主要人物也大多是背負著歷史重擔(dān)的,盡管也有人故作輕松地否認或真的忘記了重擔(dān)的存在,但所有的讀者都能感到。有的作品如《游園驚夢》甚至還設(shè)計出了從湯顯祖開始的三重四疊的歷史連環(huán)套。
白先勇一般并不對小說中的人物表示憤恨和贊揚,他對他們身上的道德印痕不太在意,而從歷史的高度洞悉造成一切的原因并不在他們自身;他只是饒有興趣,甚至聚精會神地注視著他們身上的歷史印痕。能這樣,確已到達了一個常人所不能及的境界。就我的見聞所及,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界,不染指歷史題材而竟具備如此深重的歷史感的,白先勇應(yīng)名列前茅。
……"
白先勇是當(dāng)代短篇小說家中少見的奇才。臺灣不少比他享譽更隆、創(chuàng)作更豐的小說家,很慚愧我都沒有機會詳讀,假如他們的“才”比白先勇更高,“質(zhì)”更精,我當(dāng)然會更高興,為中國文壇慶幸。但從“五四運動”到大陸變色以前這一段時期的短篇小說,我倒讀了不少,我覺得在藝術(shù)成就上可和白先勇后期小說相比或超越他的成就的,從魯迅到張愛玲也不過五六人。
從《永遠的尹雪艷》到《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那七篇總名《臺北人》的小說,篇篇結(jié)構(gòu)精致,文字洗練,人物生動,觀察深入,奠定了白先勇今日眾口交譽的地位。在這些小說,和好多篇以紐約市為背景的小說里,作者以客觀小說家的身份,刻畫些與他本人面目迥異的人物。他交代他們的身世,記載他們到臺灣或美國住定后的一些生活片段,同時也讓我們看到了二十年來大陸淪陷后中國人的精神面貌?!杜_北人》甚至可以說是部民國史……
——夏志清
我一直說,先勇是華文文學(xué)當(dāng)今第一人。
從《臺北人》到《孽子》再到后來的《紐約客》,白先勇的文字都是在歷史主軸上的不斷延伸,滄桑又悠長。由個人延及家國,無不是以文學(xué)形式的歷史想象,呈現(xiàn)的情景是——人在臺北,心懷大陸,活在當(dāng)下,回望過去以及尋問我們的未來。
白先勇的故事和文字虔誠,哀戚??梢哉f,白先勇的作品始終貫穿著傷逝之情、身世之痛和一份不忍不舍。這是濃重的歷史關(guān)懷,他把父輩的滄桑、家國的命運和對人類的悲憫,一齊都融匯進去,漫延開來,貫穿下去。
白先勇寫時代更寫感情,但是在他筆下的世界、人生,無一不耐人尋味。他特別擅長在政權(quán)更迭、新舊交替時的人物和故事,無論是公館里的少爺還是大公司的小職員,他寫得都非常真實感人……
——章詒和
白先勇先生的短篇小說集《臺北人》在臺灣現(xiàn)代文學(xué)界乃至整個海外華語文學(xué)圈幾乎已具有經(jīng)典性質(zhì)。記得已故作家三毛就曾說自己是看白先勇的小說長大的,長大后對白先勇筆下的那種無可奈何的凄艷之美仍然無法忘懷。有這種感覺的作家當(dāng)遠不止三毛一人。我在國外與各種華語作家漫談的時候,座席間總很難離得開白先勇這個名字。世上有許多作品由于不同的原因可以轟傳一時,但能夠被公認對下一代作家有普遍的熏陶濡養(yǎng)意義,并長久被人們虔誠記憶的作品卻是很少很少的,《臺北人》顯然已成為其中的一部。
——余秋雨
這些故事后來在一九七一年以《臺北人》為書名結(jié)集出版。它們在發(fā)表后很快就使白先勇被公認是一個少有的兼具藝術(shù)感性、寫作技巧以及深刻的道德意識的作家??幸詠?,這本書在港、臺及世界各地的華人中始終擁有廣大的讀者群。最近中國大陸也開始容許刊行白先勇的作品,在那兒的渴望讀到非“官方路線”作品的年輕人當(dāng)中,白氏的小說深得少數(shù)有幸先睹為快者的喜愛。
——喬志高
白先勇小說里的文字,很顯露出他的才華。他的白話,恐怕中國作家沒有兩三個能和他比的。他的人物對話,一如日常講話,非常自然。除此之外,他也能用色調(diào)濃厚、一如油畫的文字……
讀者看白先勇的小說,必定立刻被他的人物吸引住。他的人物,無論男女老幼,無論教育程度之高低,個個真切,個個栩栩如生。我們覺得能夠聽見他們,看見他們?!頌橐粋€男人,白先勇對一般女人心理,具有深切了解。他寫女人,遠比寫男人,更細膩,更生動。
白先勇是一個道道地地的中國作家。他吸收了西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各種寫作技巧,使得他的作品精煉、現(xiàn)代化;然而他寫的總是中國人,說的是中國故事。他寫作極端客觀,從不在他作品里表白自己的意見??墒亲x他最后幾篇小說,我們好像能夠隱約聽見他的心聲。我們感覺得出,他也像《謫仙記》里的慧芬那樣,為著失落了的中國(李彤),心中充塞著一股極深沉而又極空洞的悲哀。
——歐陽子
1,“美到極致,都有些凄涼?!庇肋h的白先勇,是享有世界聲譽的當(dāng)代文學(xué)的經(jīng)典。在臺灣的圖書館,白先勇的書屬于“核心收藏”,因為從他的作品里,能看到近百年中華文化的時空流轉(zhuǎn)和社會延遷。故而人們管他叫“永遠的白先勇”。
2,章詒和說:“我一直說,先勇是華文文學(xué)當(dāng)今第一人?!?
3,夏志清說:“白先勇是當(dāng)代短篇小說家中少見的奇才。在藝術(shù)成就上可和白先勇后期小說相比或超越他的成就的,從魯迅到張愛玲也不過五六人?!?
4,章詒和、夏志清、楊振寧、李歐梵、喬志高、余秋雨、林青霞等各界人士盛贊、推薦的小說經(jīng)典。
永遠的尹雪艷
1
尹雪艷總也不老。十幾年前那一班在上海百樂門舞廳替她捧場的五陵年少,有些頭上開了頂,有些兩鬢添了霜;有些來臺灣降成了鐵廠、水泥廠、人造纖維廠的閑顧問,但也有少數(shù)卻升成了銀行的董事長、機關(guān)里的大主管。不管人事怎么變遷,尹雪艷永遠是尹雪艷,在臺北仍舊穿著她那一身蟬翼紗的素白旗袍,一徑那么淺淺地笑著,連眼角兒也不肯皺一下。
尹雪艷著實迷人。但誰也沒能道出她真正迷人的地方。尹雪艷從來不愛搽胭抹粉,有時最多在嘴唇上點著些似有似無的蜜絲佛陀;尹雪艷也不愛穿紅戴綠,天時炎熱,一個夏天,她都渾身銀白,凈扮得了不得。不錯,尹雪艷是有一身雪白的肌膚,細挑的身材,容長的臉蛋兒配著一副俏麗恬靜的眉眼子,但是這些都不是尹雪艷出奇的地方。見過尹雪艷的人都這么說,也不知是何道理,無論尹雪艷一舉手、一投足,總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風(fēng)情。別人伸個腰、蹙一下眉,難看,但是尹雪艷做起來,卻又別有一番嫵媚了。尹雪艷也不多言、不多語,緊要的場合插上幾句蘇州腔的上海話,又中聽、又熨帖。有些荷包不足的舞客,攀不上叫尹雪艷的臺子,但是他們卻去百樂門坐坐,觀觀尹雪艷的風(fēng)采,聽她講幾句吳儂軟語,心里也是舒服的。尹雪艷在舞池子里,微仰著頭,輕擺著腰,一徑是那么不慌不忙地起舞著;即使跳著快狐步,尹雪艷從來也沒有失過分寸,仍舊顯得那么從容,那么輕盈,像一球隨風(fēng)飄蕩的柳絮,腳下沒有扎根似的。尹雪艷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艷有她自己的拍子。絕不因外界的遷異,影響到她的均衡。
尹雪艷迷人的地方實在講不清、數(shù)不盡。但是有一點卻大大增加了她的神秘。尹雪艷名氣大了,難免招忌,她同行的姊妹淘醋心重的就到處嘈起說:尹雪艷的八字帶著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輕者家敗,重者人亡。誰知道就是為著尹雪艷享了重煞的令譽,上海洋場的男士們都對她增加了十分的興味。生活悠閑了,家當(dāng)豐沃了,就不免想冒險,去闖闖這顆紅遍了黃浦灘的煞星兒。上海棉紗財閥王家的少老板王貴生就是其中探險者之一。天天開著嶄新的開德拉克,在百樂門門口候著尹雪艷轉(zhuǎn)完臺子,兩人一同上國際飯店十四樓摩天廳去共進華美的消夜。望著天上的月亮及燦爛的星斗,王貴生說,如果用他家的金條兒能夠搭成一道天梯,他愿意爬上天空去把那彎月牙兒掐下來,插在尹雪艷的云鬢上。尹雪艷吟吟地笑著,總也不出聲,伸出她那蘭花般細巧的手,慢條斯理地將一枚枚涂著俄國烏魚子的小月牙兒餅?zāi)榈阶炖锶ァ?
王貴生拼命地投資,不擇手段地賺錢,想把原來的財富堆成三倍、四倍,將尹雪艷身邊那批富有的逐鹿者一一擊倒,然后用鉆石瑪瑙串成一根鏈子,套在尹雪艷的脖子上,把她牽回家去。當(dāng)王貴生犯上官商勾結(jié)的重罪,下獄槍斃的那一天,尹雪艷在百樂門停了一宵,算是對王貴生致了哀。
最后贏得尹雪艷的卻是上海金融界一位熱可炙手的洪處長。洪處長休掉了前妻,拋棄了三個兒女,答應(yīng)了尹雪艷十條條件。于是尹雪艷變成了洪夫人,住在上海法租界一棟從日本人接收過來華貴的花園洋房里。兩三個月的工夫,尹雪艷便像一株晚開的玉梨花,在上海上流社會的場合中以壓倒群芳的姿態(tài)綻發(fā)起來。
尹雪艷著實有壓場的本領(lǐng)。每當(dāng)盛宴華筵,無論在場的貴人名媛,穿著紫貂,圍著火貍,當(dāng)尹雪艷披著她那件翻領(lǐng)束腰的銀狐大氅,像一陣三月的微風(fēng),輕盈盈地閃進來時,全場的人都好像給這陣風(fēng)熏中了一般,總是情不自禁地向她迎過來。尹雪艷在人堆子里,像個冰雪化成的精靈,冷艷逼人,踏著風(fēng)一般的步子,看得那些紳士以及仕女們的眼睛都一起冒出火來,這就是尹雪艷;在兆豐夜總會的舞廳里、在蘭心劇院的過道上,以及在霞飛路上一棟棟侯門官府的客堂中,一身銀白,歪靠在沙發(fā)椅上,嘴角一徑掛著那流吟吟淺笑,把場合中許多銀行界的經(jīng)理、協(xié)理,紗廠的老板及小開,以及一些新貴和他們的夫人們都拘到跟前來。
可是洪處長的八字到底軟了些,沒能抵得住尹雪艷的重煞。一年丟官,兩年破產(chǎn),到了臺北來連個閑職也沒撈上。尹雪艷離開洪處長時還算有良心,除了自己的家當(dāng)外,只帶走一個從上海跟來的名廚司及兩個蘇州娘姨。
2
尹雪艷的新公館坐落在仁愛路四段的高級住宅區(qū)里,是一棟嶄新的西式洋房,有個十分寬敞的客廳,容得下兩三桌酒席。尹雪艷對她的新公館倒是刻意經(jīng)營過一番??蛷d的家具是一色桃花心紅木桌椅,幾張老式大靠背的沙發(fā),塞滿了黑絲面子鴛鴦戲水的湘繡靠枕,人一坐下去就陷進了一半,倚在柔軟的絲枕上,十分舒適。到過尹公館的人,都稱贊尹雪艷的客廳布置妥帖,教人坐著不肯動身。打麻將有特別設(shè)備的麻將間,麻將桌、麻將燈都設(shè)計得十分精巧。有些客人喜歡挖花,尹雪艷還特別騰出一間有隔音設(shè)備的房間,挖花的客人可以關(guān)在里面恣意唱和。冬天有暖爐,夏天有冷氣,坐在尹公館里,很容易忘記外面臺北市的陰寒及溽暑。客廳案頭的古玩花瓶,四時都供著鮮花。尹雪艷對于花道十分講究,中山北路的玫瑰花店長年都送來上選的鮮貨。整個夏天,尹雪艷的客廳中都細細地透著一股又甜又膩的晚香玉。
尹雪艷的新公館很快地便成為她舊雨新知的聚會所。老朋友來到時,談?wù)劺显挘蠹叶加幸磺粦压诺挠那?,想一會兒?dāng)年,在尹雪艷面前發(fā)發(fā)牢騷,好像尹雪艷便是上海百樂門時代永恒的象征,京滬繁華的佐證一般。
“阿囡,看看干爹的頭發(fā)都白光嘍!儂還像枝萬年青一式,愈來愈年輕!”
吳經(jīng)理在上海當(dāng)過銀行的總經(jīng)理,是百樂門的座上???,來到臺北賦閑,在一家鐵工廠掛個顧問的名義。見到尹雪艷,他總愛拉著她半開玩笑而又不免帶點自憐的口吻這樣說。吳經(jīng)理的頭發(fā)確實全白了,而且患著嚴(yán)重的風(fēng)濕,走起路來,十分蹣跚,眼睛又害沙眼,眼毛倒插,長年淌著眼淚,眼圈已經(jīng)開始潰爛,露出粉紅的肉來。冬天時候,尹雪艷總把客廳里那架電暖爐移到吳經(jīng)理的腳跟前,親自奉上一盅鐵觀音,笑吟吟地說道:
“哪里的話,干爹才是老當(dāng)益壯呢!”
吳經(jīng)理心中熨帖了,恢復(fù)了不少自信,眨著他那爛掉了睫毛的老花眼,在尹公館里,當(dāng)眾票了一出《坐宮》,以蒼涼沙啞的嗓子唱出:
我好比淺水龍,
被困在沙灘。
尹雪艷有迷男人的功夫,也有迷女人的功夫。跟尹雪艷結(jié)交的那班太太們,打從上海起,就背地數(shù)落她。當(dāng)尹雪艷平步青云時,這起太太們氣不忿,說道:憑你怎么爬,左不過是個貨腰娘。當(dāng)尹雪艷的靠山相好遭到厄運的時候,她們就嘆氣道:命是逃不過的,煞氣重的娘兒們到底沾惹不得??墒鞘畮啄陙磉@起太太們一個也舍不得離開尹雪艷,到了臺北都一窩蜂似的聚到尹雪艷的公館里,她們不得不承認尹雪艷實在有她驚動人的地方。尹雪艷在臺北的鴻翔綢緞莊打得出七五折,在小花園里挑得出最登樣的繡花鞋兒,紅樓的紹興戲碼,尹雪艷最在行,吳燕麗唱《孟麗君》的時候,尹雪艷可以拿到免費的前座戲票,論起西門町的京滬小吃,尹雪艷又是無一不精了。于是這起太太們,由尹雪艷領(lǐng)隊,逛西門町、看紹興戲,坐在三六九里吃桂花湯團,往往把十幾年來不如意的事兒一股腦兒拋掉,好像尹雪艷周身都透著上海大千世界榮華的麝香一般,熏得這起往事滄桑的中年婦人都進入半醉的狀態(tài),而不由自主都津津樂道起上海五香齋的蟹黃面來。這起太太們常常容易鬧情緒。尹雪艷對于她們都一一施以廣泛的同情,她總耐心地聆聽她們的怨艾及委曲,必要時說幾句安撫的話,把她們焦躁的脾氣一一熨平。
“輸呀,輸?shù)镁獠藕媚?!反正家里有老牛馬墊背,我不輸,也有旁人替我輸!”
每逢宋太太搓麻將輸了錢時就向尹雪艷帶著酸意地抱怨道。宋太太在臺灣得了婦女更年期的癡肥癥,體重暴增到一百八十多磅,形態(tài)十分臃腫,走多了路,會犯氣喘。宋太太的心酸話較多,因為她先生宋協(xié)理有了外遇,對她頗為冷落,而且對方又是一個身段苗條的小酒女。十幾年前宋太太在上海的社交場合出過一陣風(fēng)頭,因此她對以往的日子特別向往。尹雪艷自然是宋太太傾訴衷腸的適當(dāng)人選,因為只有她才能體會宋太太那種今昔之感。有時講到傷心處,宋太太會禁不住掩面而泣。
“宋家阿姊,‘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誰又能保得住一輩子享榮華,受富貴呢?”
于是尹雪艷便遞過熱毛巾給宋太太揩面,憐憫地勸說道。宋太太不肯認命,總要抽抽搭搭地怨懟一番:
“我就不信我的命又要比別人差些!像儂吧,尹家妹妹,儂一輩子是不必發(fā)愁的,自然有人會來幫襯儂?!?
3
尹雪艷確實不必發(fā)愁,尹公館門前的車馬從來也未曾斷過。老朋友固然把尹公館當(dāng)作世外桃源,一般新知也在尹公館找到別處稀有的吸引力。尹雪艷公館一向維持它的氣派。尹雪艷從來不肯把它降低于上海霞飛路的排場。出入的人士,縱然有些是過了時的,但是他們有他們的身份,有他們的派頭,因此一進到尹公館,大家都覺得自己重要,即使是十幾年前作廢了的頭銜,經(jīng)過尹雪艷嬌聲親切地稱呼起來,也如同受過誥封一般,心理上恢復(fù)了不少的優(yōu)越感。至于一般新知,尹公館更是建立社交的好所在了。
當(dāng)然,最吸引人的,還是尹雪艷本身。尹雪艷是一個最稱職的主人。每一位客人,不分尊卑老幼,她都招呼得妥妥帖帖。一進到尹公館,坐在客廳中那些鋪滿黑絲面椅墊的沙發(fā)上,大家都有一種賓至如歸、樂不思蜀的親切之感,因此,做會總在尹公館開標(biāo),請生日酒總在尹公館開席,即使沒有名堂的日子,大家也立一個名目,湊到尹公館成一個牌局。一年里,倒有大半的日子,尹公館里總是高朋滿座。
尹雪艷本人極少下場,逢到這些日期,她總預(yù)先替客人們安排好牌局;有時兩桌,有時三桌。她對每位客人的牌品及癖性都摸得清清楚楚,因此牌搭子總配得十分理想,從來沒有傷過和氣。尹雪艷本人督導(dǎo)著兩個頭干臉凈的蘇州娘姨在旁邊招呼著。午點是寧波年糕或者湖州粽子。晚飯是尹公館上海名廚的京滬小菜:金銀腿、貴妃雞、熗蝦、醉蟹——尹雪艷親自設(shè)計了一個轉(zhuǎn)動的菜牌,天天轉(zhuǎn)出一桌桌精致的筵席來。到了下半夜,兩個娘姨便捧上雪白噴了明星花露水的冰面巾,讓大戰(zhàn)方酣的客人們揩面醒腦,然后便是一碗雞湯銀絲面作了消夜。客人們擲下的桌面十分慷慨,每次總上兩三千。贏了錢的客人固然值得興奮,即使輸了錢的客人也是心甘情愿。在尹公館里吃了、玩了,末了還由尹雪艷差人叫好計程車,一一送回家去。
當(dāng)牌局進展激烈的當(dāng)兒,尹雪艷便換上輕裝,周旋在幾個牌桌之間,踏著她那風(fēng)一般的步子,輕盈盈地來回巡視著,像個通身銀白的女祭司,替那些作戰(zhàn)的人們祈禱和祭祀。
“阿囡,干爹又快輸脫底嘍!”
每到敗北階段,吳經(jīng)理就眨著他那爛掉了睫毛的眼睛,向尹雪艷發(fā)出討救的哀號。
“還早呢,干爹,下四圈就該你摸清一色了?!?
尹雪艷把個黑絲椅墊枕到吳經(jīng)理害了風(fēng)濕癥的背脊上,憐恤地安慰著這個命運乖謬的老人。
“尹小姐,你是看到的。今晚我可沒打錯一張牌,手氣就那么背!”
女客人那邊也經(jīng)常向尹雪艷發(fā)出乞憐的呼吁,有時宋太太輸急了,也顧不得身份,就抓起兩顆骰子啐道:
“呸!呸!呸!勿要面孔的東西,看你楣到啥個辰光!”
尹雪艷也照例過去,用著充滿同情的語調(diào),安撫她們一番。這個時候,尹雪艷的話就如同神諭一般令人敬畏。在麻將桌上,一個人的命運往往不受控制,客人們都討尹雪艷的口彩來恢復(fù)信心及加強斗志。尹雪艷站在一旁,叼著金嘴子的三個九,徐徐地噴著煙圈,以悲天憫人的眼光看著她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壯年的、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的、曾經(jīng)風(fēng)華絕代的客人們,狂熱地互相廝殺、互相宰割。
4
新來的客人中,有一位叫徐壯圖的中年男士,是上海交通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生得品貌堂堂,高高的個兒,結(jié)實的身體,穿著剪裁合度的西裝,顯得分外英挺。徐壯圖是個臺北市新興的實業(yè)巨子,隨著臺北市的工業(yè)化,許多大企業(yè)應(yīng)運而生,徐壯圖頭腦靈活,具有豐富的現(xiàn)代化工商管理的知識,才是四十出頭,便出任一家大水泥公司的經(jīng)理。徐壯圖有位賢慧的太太及兩個可愛的孩子。家庭美滿,事業(yè)充滿前途,徐壯圖成為一個雄心勃勃的企業(yè)家。
徐壯圖第一次進入尹公館是在一個慶生酒會上。尹雪艷替吳經(jīng)理做六十大壽,徐壯圖是吳經(jīng)理的外甥,也就隨著吳經(jīng)理來到尹雪艷的公館。
那天尹雪艷著實裝飾了一番,穿著一襲月白短袖的織錦旗袍,襟上一排香妃色的大盤扣;腳上也是月白緞子的軟底繡花鞋,鞋尖卻點著兩瓣肉色的海棠葉兒。為了討喜氣,尹雪艷破例地在右鬢簪上一朵酒杯大血紅的郁金香,而耳朵上卻吊著一對寸把長的銀墜子。客廳里的壽堂也布置得喜氣洋洋,案上全換上才鉸下的晚香玉。徐壯圖一踏進去,就嗅中一陣沁人腦肺的甜香。
“阿囡,干爹替儂帶來頂頂體面的一位人客?!眳墙?jīng)理穿著一身嶄新的紡綢長衫,佝著背,笑呵呵地把徐壯圖介紹給尹雪艷道,然后指著尹雪艷說:
“我這位干小姐呀,實在孝順不過。我這個老朽三災(zāi)五難的還要趕著替我做生。我忖忖:我現(xiàn)在又不在職,又不問世,這把老骨頭天天還要給觸霉頭的風(fēng)濕癥來折磨。管他折福也罷,今朝我且大模大樣地生受了干小姐這場壽酒再講。我這位外甥,年輕有為,難得放縱一回,今朝也來跟我們這群老朽一道開心開心。阿囡是個最妥當(dāng)?shù)闹魅思?,我把壯圖交把儂,儂好好地招待招待他吧?!?
“徐先生是稀客,又是干爹的令戚,自然要跟別人不同一點?!币┢G笑吟吟地答道,發(fā)上那朵血紅的郁金香顫巍巍地抖動著。
徐壯圖果然受到尹雪艷特別的款待。在席上,尹雪艷坐在徐壯圖旁邊一徑殷勤地向他勸酒讓菜,然后歪向他低聲說道:
“徐先生,這道是我們大師傅的拿手,你嘗嘗,比外面館子做得如何?”
用完席后,尹雪艷親自盛上一碗冰凍杏仁豆腐捧給徐壯圖,上面卻放著兩顆鮮紅的櫻桃。用完席成上牌局的時候,尹雪艷走到徐壯圖背后看他打牌。徐壯圖的牌張不熟,時常發(fā)錯張子,才是八圈,已經(jīng)輸?shù)粢话牖I碼。有一輪,徐壯圖正當(dāng)發(fā)出一張梅花五筒的時候,突然尹雪艷從后面欠過身伸出她那細巧的手把徐壯圖的手背按住說道:
“徐先生,這張牌是打不得的。”
那一盤徐壯圖便和了一副“滿園花”,一下子就把輸出去的籌碼贏回了大半??腿酥杏幸粋€開玩笑抗議道:
“尹小姐,你怎么不來替我也點點張子,瞧瞧我也輸光啦?!?
“人家徐先生頭一趟到我們家,當(dāng)然不好意思讓他吃了虧回去的嘍?!毙靿褕D回頭看到尹雪艷正朝著他滿面堆著笑容,一對銀耳墜子吊在她烏黑的發(fā)腳下來回地浪蕩著。
客廳中的晚香玉到了半夜,吐出一蓬蓬的濃香來。席間徐壯圖喝了不少熱花雕,加上牌桌上和了那盤“滿園花”的亢奮,臨走時他已經(jīng)有些微醺的感覺了。
“尹小姐,全得你的指教,要不然今晚的麻將一定全盤敗北了?!?
尹雪艷送徐壯圖出大門時,徐壯圖感激地對尹雪艷說道。尹雪艷站在門框里,一身白色的衣衫,雙手合抱在胸前,像一尊觀世音,朝著徐壯圖笑吟吟地答道:
“哪里的話,隔日徐先生來白相,我們再一道研究研究麻將經(jīng)。”
隔了兩日,果然徐壯圖又來到了尹公館,向尹雪艷討教麻將的訣竅。
5
徐壯圖太太坐在家中的藤椅上,呆望著大門,兩腮一天天削瘦,眼睛凹成了兩個深坑。
當(dāng)徐太太的干媽吳家阿婆來探望她的時候,她牽著徐太太的手失驚叫道:
“噯呀,我的干小姐,才是個把月沒見著,怎么你就瘦脫了形?”
吳家阿婆是一個六十來歲的婦人,碩壯的身材,沒有半根白發(fā),一雙放大的小腳,仍舊行走如飛。吳家阿婆曾經(jīng)上四川青城山去聽過道,拜了上面白云觀里一位道行高深的法師做師父。這位老法師因為看上吳家阿婆天生異稟,飛升時便把衣缽傳了給她。吳家阿婆在臺北家中設(shè)了一個法堂,中央供著她老師父的神像。神像下面懸著八尺見方黃綾一幅。據(jù)吳家阿婆說,她老師父常在這幅黃綾上顯靈,向她授予機宜,因此吳家阿婆可以預(yù)卜兇吉,消災(zāi)除禍。吳家阿婆的信徒頗眾,大多是中年婦女,有些頗有社會地位。經(jīng)濟環(huán)境不虞匱乏,這些太太們的心靈難免感到空虛。于是每月初一、十五,她們便停止一天麻將,或者標(biāo)會的聚會,成群結(jié)隊來到吳家阿婆的法堂上,虔誠地念經(jīng)叩拜,布施散財,救濟貧困,以求自身或家人的安寧。有些有疑難大癥,有些有家庭糾紛,吳家阿婆一律慷慨施以許諾,答應(yīng)在老法師靈前替她們祈求神助。
“我的太太,我看你的氣色竟是不好呢!”吳家阿婆仔細端詳了徐太太一番,搖頭嘆息。徐太太低首俯面忍不住傷心哭泣,向吳家阿婆道出了許多衷腸話來。
“親媽,你老人家是看到的,”徐太太流著淚斷斷續(xù)續(xù)地訴說道,“我們徐先生和我結(jié)婚這么久,別說破臉,連句重話都向來沒有過。我們徐先生是個爭強好勝的人,他一向都這么說:‘男人的心五分倒有三分應(yīng)該放在事業(yè)上?!瘉砼_灣熬了這十來年,好不容易盼著他們水泥公司發(fā)達起來,他才出了頭,我看他每天為公事在外面忙著應(yīng)酬,我心里只有暗暗著急。事業(yè)不事業(yè)倒在其次,求祈他身體康寧,我們母子再苦些也是情愿的。誰知道打上月起,我們徐先生竟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經(jīng)常兩晚、三晚不回家。我問一聲,他就摔碗砸筷,脾氣暴得了不得。前天連兩個孩子都挨了一頓狠打。有人傳話給我聽,說是我們徐先生外面有了人,而且人家還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親媽,我這個本本分分的人哪里經(jīng)過這些事情?人還撐得住不走樣?”
“干小姐,”吳家阿婆拍了一下巴掌說道,“你不提呢,我也就不說了。你曉得我是最怕兜攬是非的人。你叫了我聲親媽,我當(dāng)然也就向著你些。你知道那個胖婆兒宋太太呀,她先生宋協(xié)理搞上個什么‘五月花’的小酒女。她跑到我那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要我替她求求老師父。我拿她先生的八字來一算,果然沖犯了東西。宋太太在老師父靈前許了重愿,我替她念了十二本經(jīng)?,F(xiàn)在她男人不是乖乖地回去了?后來我就勸宋太太:‘整天少和那些狐貍精似的女人窮混,念經(jīng)做善事要緊!’宋太太就一五一十地把你們徐先生的事情原原本本數(shù)了給我聽。那個尹雪艷呀,你以為她是個什么好東西?她沒有兩下,就能籠得住這些人?連你們徐先生那么正人君子她都有本事抓得牢。這種事情歷史上是有的:褒姒、妲己、飛燕、太真—這起禍水!你以為都是真人嗎?妖孽!凡是到了亂世,這些妖孽都紛紛下凡,擾亂人間。那個尹雪艷還不知道是個什么東西變的呢!我看你呀,總得變個法兒替你們徐先生消了這場災(zāi)難才好。”
“親媽,”徐太太忍不住又哭了起來,“你曉得我們徐先生不是那種沒有良心的男人。每次他在外面逗留了回來,他嘴里雖然不說,我曉得他心里是過意不去的。有時他一個人悶坐著猛抽煙,頭筋疊暴起來,樣子真唬人。我又不敢去勸解他,只有干著急。這幾天他更是著了魔一般,回來嚷著說公司里人人都尋他晦氣。他和那些工人也使脾氣,昨天還把人家開除了幾個。我勸他說犯不著和那些粗人計較,他連我也喝斥了一頓。他的行徑反常得很,看著不像,真不由得不教人擔(dān)心哪!”
“就是說呀!”吳家阿婆點頭說道,“怕是你們徐先生也犯著了什么吧?你且把他的八字遞給我,回去我替他測一測?!?
徐太太把徐壯圖的八字抄給了吳家阿婆說道:
“親媽,全托你老人家的福了?!?
“放心,”吳家阿婆臨走時說道,“我們老師父最是法力無邊,能夠替人排難解厄的?!?
然而老師父的法力并沒有能夠拯救徐壯圖。有一天,正當(dāng)徐壯圖向一個工人拍起桌子喝罵的時候,那個工人突然發(fā)了狂,一把扁鉆從徐壯圖前胸刺穿到后胸。
6
徐壯圖的治喪委員會吳經(jīng)理當(dāng)了總干事。因為連日奔忙,風(fēng)濕又弄翻了,他在極樂殯儀館穿出穿進的時候,一徑拄著拐杖,十分蹣跚。開吊的那一天,靈堂就設(shè)在殯儀館里。一時親朋友好的花圈喪幛白簇簇的一直排到殯儀館的門口來。水泥公司同仁挽的卻是“痛失英才”四個大字。來祭吊的人從早上九點鐘起開始絡(luò)繹不絕。徐太太早已哭成了癡人,一身麻衣喪服帶著兩個孩子,跪在靈前答謝。吳家阿婆卻率領(lǐng)了十二個道士,身著法衣,手執(zhí)拂塵,在靈堂后面的法壇打解冤洗業(yè)醮。此外并有僧尼十?dāng)?shù)人在念經(jīng)超度,拜大悲懺。
正午的時候,來祭吊的人早擠滿了一堂,正當(dāng)眾人熙攘之際,突然人群里起了一陣騷動,接著全堂靜寂下來,一片肅穆。原來尹雪艷不知什么時候卻像一陣風(fēng)一般地閃了進來。尹雪艷仍舊一身素白打扮,臉上未施脂粉,輕盈盈地走到管事臺前,不慌不忙地提起毛筆,在簽名簿上一揮而就地簽上了名,然后款款地走到靈堂中央,客人們都倏地分開兩邊,讓尹雪艷走到靈臺跟前,尹雪艷凝著神、斂著容,朝著徐壯圖的遺像深深地鞠了三鞠躬。這時在場的親友大家都呆如木雞。有些顯得驚訝,有些卻是忿憤,也有些滿臉惶惑,可是大家都好似被一股潛力鎮(zhèn)住了,未敢輕舉妄動。這次徐壯圖的慘死,徐太太那一邊有些親戚遷怒于尹雪艷,他們都沒有料到尹雪艷居然有這個膽識闖進徐家的靈堂來。場合過分緊張突兀,一時大家都有點手足無措。尹雪艷行完禮后,卻走到徐太太面前,伸出手撫摸了一下兩個孩子的頭,然后莊重地和徐太太握了一握手。正當(dāng)眾人面面相覷的當(dāng)兒,尹雪艷卻踏著她那輕盈盈的步子走出了極樂殯儀館。一時靈堂里一陣大亂,徐太太突然跪倒在地,昏厥了過去,吳家阿婆趕緊丟掉拂塵,搶身過去,將徐太太抱到后堂去。 當(dāng)晚,尹雪艷的公館里又成上了牌局,有些牌搭子是白天在徐壯圖祭悼會后約好的。吳經(jīng)理又帶了兩位新客人來。一位是南國紡織廠新上任的余經(jīng)理;另一位是大華企業(yè)公司的周董事長。這晚吳經(jīng)理的手氣卻出了奇跡,一連串地在和滿貫。吳經(jīng)理不停地笑著叫著,眼淚從他爛掉了睫毛的血紅眼圈一滴滴淌落下來。到了第二十圈,有一盤吳經(jīng)理突然雙手亂舞大叫起來:
“阿囡,快來!快來!‘四喜臨門’!這真是百年難見的怪牌。東、南、西、北—全齊了,外帶自摸雙!人家說和了大四喜,兆頭不祥。我倒楣了一輩子,和了這副怪牌,從此否極泰來。阿囡,阿囡,儂看看這副牌可愛不可愛?有趣不有趣?”
吳經(jīng)理喊著笑著把麻將撒滿了一桌子。尹雪艷站到吳經(jīng)理身邊,輕輕地按著吳經(jīng)理的肩膀,笑吟吟地說道:
“干爹,快打起精神多和兩盤?;仡^贏了余經(jīng)理及周董事長他們的錢,我來吃你的紅!”
一九六五年春于美愛荷華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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